晚潮|这道山岭通向北斗

潮新闻客户端 何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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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道山岭,仅容两人并排走。每一级台阶由两三块石板拼接而成,凹凸间的缝隙里爬满了苔藓。
那年,我八岁。站在第一级石阶前,仰起脸,向上望,大概三十来米远的样子,这山岭就拐弯了。我问父亲,我们要走多远呢?父亲没有回答。
我跟着父亲走了一百多级石阶,走到了拐弯处。山岭还在蜿蜒朝前、向上,延伸着,舒展着,到了三四十米远的地方,又被树林挡住了。这次,我没有再问。我知道,走完这一段,紧接着,就会有新的一段路。这山岭,像极了藏在密林中的隐士,时不时地出来接应我,引领我,一步,一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进山的深处,走向山的高处。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我感觉脸颊热烘烘,额头、后背冒汗了。终于,看到前方有一个山洞,土红色的围墙里露出屋檐,层层叠叠,隐约可见三个字“北斗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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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告诉我:洞里住着一位老画师,人们叫他先生公。先生公本名盛溥,号牧夫,是画家黄宾虹的入室弟子。这天,父亲带我拜师来了。
走进洞门。左侧围墙边种着几株芭蕉,在七八幅芭蕉叶的遮盖之下,是一潭金鱼池。崖上有水珠子一颗连着一颗,落到芭蕉叶上,再顺着叶脉缓缓滑下,叮咚一声,滴在池中,金鱼们快速游过来,抢啄,却发现并不是食物,于是,又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开……
金鱼池对面的房屋前,有位身材修长的老人正侍弄着盆中花草。他太清瘦了,像一根竹竿挑着一套衣衫,飘飘然。父亲走上前,弯下腰,说,“先生公!我们来了。”
先生公和善地点点头,把我们让进屋内。父亲从布袋里掏出两包点心,双手托着,轻轻放在画桌上,让我向先生公鞠躬。
先生公指指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对我说,“晓得你今天来,我用行楷写了一首打油诗送给你。你爸说你识字蛮多的,读读看。”我大声读道:“一介书生,两袖清风,三间道院,四面青山,五更入静,六根清净,七情淡泊,八节平安,九成艰苦,十分自在。闲居雁荡北斗洞戏题,盛牧夫撰句,书赠何羽女弟一……哭。”刚读完,先生公大笑。父亲也大笑。我看看先生公,又看看父亲,手指揉搓着衣角,一脸茫然。先生公说,最后一个字,是“笑”,不是“哭”。然后,他对我讲述了八大山人朱耷落款形似“哭之笑之”的典故。说罢,脸上又恢复了沉静肃穆的神情。
此后,父亲带着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在这山岭上走个来回。一路上,父亲会讲一些书画家学艺的故事,或指着崖壁上的石刻教我辨识字迹,或让我跟着背诵兰亭集序、谢赫六法及释义,等等。山风从身边刮起,卷走满树枯叶,我也提高嗓音,朗朗书声盖过了萧萧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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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公从一片树叶、一块石头、一条水波开始教我。石分三面,树分四枝,墨分五色。勾勒,皴擦,点染。如此慢慢学下来,再画丛林、高山、江海。头三年,先生公不让我接触颜料。他说,小孩子不能过早用颜料。颜色好看,眼看花了,心就乱了,不能专注一心学习笔法与水墨。其实这些话我当时并不理解,但还是照先生公说的去做了。
学画之余,先生公也教我古诗文。他的诗,字好认、意难懂。如,《生辰寄怀》:
十事回肠九事忧,欲思读画懒登楼。
忍看子息轻父母,直觉翁姑类马牛。
仰面有天难愬求,低头无泪可长流。
问心今世尚持本,定是前生宿孽由。
我更喜欢他笔下另一类诗,如,《闲居北斗洞漫兴》:
数声山鸟催春晓,一片池蛙伴夏凉。
最是抛书无所事,时招野鹤共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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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有两件事大概是先生公最高兴的了,都发生在1984年——
深秋时节,与他阔别三十余年的同门师兄弟、美术史论家王伯敏教授专程来访。两人相见执手,久久无语。
王伯敏教授赠书法条幅:灵峰磅礴山骨奇,落款:盛牧夫先生居北斗洞管领中山书此奉正。
先生公则连作了三首七言。
其一:
祖生先我着长鞭,君作鸿儒我学仙。
敢羡西湖名世业,聊安北斗洞中天。
登龙不负虹庐望,伏枥空吟魏武篇。
卅载音书成阻绝,一朝相对慰樽前。
其二:
西湖雁荡各千秋,君住上流我下游。
思欲乘风嗟莫及,逢人徒自说杭州。
其三:
君管西湖我管山,管湖那及管山闲。
如今幽谷添红叶,长爱龙湫不肯还。
洞中匆匆小聚,岭上挥手作别,此后,他们再无缘相见。
另一件事,1984年初冬,闰十月二十六,作家峻青偕夫人来游,与先生公偶遇,谈诗论文,一见如故。当晚,先生公冒着雨雪下山,回访峻青于灵峰饭店,两人促膝长谈,直到深夜才离去。可谓“乐极生悲”,先生公在返回途中,不慎失足从岭上跌落溪崖,他竭力呼救,洞中道童闻声出来帮扶,幸而未伤及要害,生命无虞,但也卧床调治了数月才得以康复。
峻青先生回上海后,对他时时挂念,1985年4月24日,写了一篇长文《北斗洞主》,发表于《上海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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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读初中了,功课紧张,隔月来一次北斗洞。
走在山岭上,目之所及,山石树木、峰峦叠嶂,处处皆通画理。路边一排松树,在清朗天空的映衬下,树枝好像一笔一笔写下来似的,简练苍劲。有一丛灌木,遍身布满毛糙结疤,看似寻常,要是连下几天暴雨,树桩浸水之后,干与湿,粗与细,沧桑与活力,集于一身,颇有“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意味。就连这石阶,我也不嫌硌脚了。它坚实,厚重,托举起我的脚步,一级,一级地,把我往上送。况且,世上本没有哪一块石头是标准的方、绝对的圆,也没有两块石头的形状完全相同,这才是变化无穷的大自然 ,这才是有棱有角的真生命。
先生公说,做人、做学问、学艺术,也要真。不真,那是自欺欺人,虚耗光阴。
这句话,我似懂非懂地,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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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冬月的一天,先生公突发脑溢血,被众道友抬下山来送医救治。遗憾的是,抢救无效。师生一场,竟没有机会作最后的话别。
先生公入葬之后,父亲把一篇数百字的《盛溥自传》和一套诗稿复印件交我保存。成年以后,我细读《盛溥自传》,大致了解了先生公的生平遭际、心之所寄,感知到人生与国运的起伏关联——
盛溥先生世居乐清大荆水涨村,幼年时家境优渥。他的父亲早年留学日本,学成回国时,适值军阀混战,政局动荡,故退居乡里,毕生从事海塘围垦事业。14岁时负笈赴沪,从学于姐夫李子瑾(乐清仙溪人,康有为门生,著有《李子瑾文录》《李子瑾书法诗文集》,黄宾虹作序),兼修书画。17岁时,拜黄宾虹为师,专攻山水,每周定期前往上海西门路寓所求教。“蒙黄师循循开导,面授笔墨诸法,讲解详尽,润饰修改,师年逾古稀,虽严寒酷暑,不辞劳累,三五年如一日,于是余始得稍领黄氏传统画法之涯略”。
他于1936年考入上海新华艺专,课余仍去黄家求教,直至1937年黄宾虹应北平艺专特聘北上任教止。后战事爆发,返回故里,先后在乐清仙溪、水涨等地中小学校执教。1948年重返上海,适逢黄宾虹将赴浙江美院执教,约他同来杭州,并嘱他着手从事编著工作,后因父亲重病电召回家。“谁知与黄师湖上小别,竟成永诀。从此立雪无门,手泽徒存,提携顿失,聆训何年,悲痛之情,至今无时或释”。此后,为生计谋,他开过书店,做过画工,放牧,代课,屡遭挫折,备尝艰辛,不得已客居北斗洞,卖画鬻字糊口。
盛溥先生晚年被浙江省文史馆吸收为馆员,每月给予生活补助。政府的关爱激发了他的创作激情,他曾打算重新整理多年积累的百余幅画稿奉献于社会。殊不料突发疾病,猝然长逝……
往事渐去渐远,唯这套诗文旧稿仍在,被我包上了塑料封套,收在书房里,经常翻开来,看看,读读。每次回雁荡老家,我都会重走这道山岭。一次,又一次地,站在第一级石阶前。总会想起一个人,一些事。
抬头仰望,山岚缭绕,北斗洞天仍在高处,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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