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过是个巨大的容器,把我们暂时装在里面 | 书评·乱花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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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是作家赵松的一部小说集,以《左传》为素材,重新书写那些被只言片语记载的久远历史故事,带读者回到一个鲜活生动的春秋现场。
历史鲜活生动的基础当然是人,是个体的人。在当下历史类文学的写作中,很多作家都将目光投向历史里的普通人、边缘人,以他们的命运呈现历史的另一面。对很多读者来说,这些陌生的人一度沉落于历史长河之中,或在文献资料中留下一个名字,或只是来自于作者的想象。而当他们成为小说的主人公,当他们的命运与历史的走向紧密关联在一起的时候,读者能够在历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之间感受到普通人的被尊重,那些隐入历史尘烟的人终于被看见、被讲述。
但赵松不是这样,他在《隐》中所写的正是那些被记载的王公贵族,他们是历史重要事件的亲历者,甚至影响了历史的走向。这其中当然不乏赵松的想象,他扩展了那些被用简短的文字所记载的人生,在他们的所为之间补充着他们的所思所想。
比如小说集的第一篇《泛舟》中的一对兄弟公子寿与太子急子。卫宣公派太子急子赴齐国,人人皆知其中险要。公子寿向来淡泊名利且善良忠厚,他与哥哥太子急子交好,决定替他赴死。在送别的酒宴上,寿灌醉了急子,替他出使齐国,果然在途中遭遇刺杀。急子醒来后并没有苟活,而是慷慨赴死,让刺客完成使命。人们用唱的方式纪念这对兄弟的故事,《诗经》中的《邶风·二子乘舟》便是如此:“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在赵松的笔下,《诗经》中的这首诗歌真的成了淇水河畔回荡的歌声:“两个孩子泛舟,飘飘然地远行了。想我思念你们,心里漾漾不已。两个孩子泛舟,飘飘然地过去了。想我思念你们,该不会遭遇祸害?”
《泛舟》中,赵松还写了卫宣公的另一个儿子朔,也就是后来的卫惠公。在史料记载中,卫惠公的口碑跟他的父亲卫宣公一样糟糕。可是,赵松在这篇小说中写出了一位不被看好的公子如何隐忍等待,成为太子,又登上王位的过程,以及他身居高位之后对王权的理解。小说中写道:“还有很多人认为,我跟父亲是一类人。对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急子和寿死后,那些天里我足不出户,只睡我的觉。我让贴身侍从驾着我的车马,在都城里四处游荡。没人知道,我是在不断地睡着,醒来,又睡着。我经常在醒来时觉得,自己仿佛是躺在微风里,整个身体一点重量都没有,而我什么都没有想,就算明天醒来之后,我成了太子,那又怎么样?就算随后父亲就故去了,而我立即继承了君位,那又能代表什么呢?这个卫国,既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谁的都不是。它不过是个巨大的容器,把我们暂时装在里面而已。”
《隐》中还写了那些在春秋时期著名的女性,她们拥有绝世美貌, 命运却被王权紧紧捆绑。比如《夏》这一篇里游走在郑国、陈国、楚国之间的夏姬,人们觊觎她的美貌,却又诋毁她的美貌,人们敬畏她上通神灵,但又指责她为祸国之端,是一切灾难的源头。鲜少有人真正走进她的灵魂,去理解她对自由的执着。还有《泛舟》里的宣姜、夷姜,《随》里的息妫、邓曼,美是她们的铠甲,也是刺伤她们的利器。
在《隐》中,当然还可以看到无休无止的攻伐。若是想要隐于其外,只能与鹤为伴,寄情于兰草,或居于虚位,可是在后来的关于他们的传说中,这些似乎并不是值得赞美的举动。他们不是历史的胜利者,也不是历史的失败者,但是他们站在彼时的漩涡之外是最清醒的旁观者,比如拒绝回到晋国参与霸业争夺的伯州犁、以弱求存的公子兰。在春秋时代,霸主以攻伐成就他们的霸业,但是也有人看透了这其中的虚无,很多人被卷入其中,失去了应有的自如状态。
但是赵松在这些小说中保持了一个写作者的自如状态,他将那些原本晦涩的典故舒展开来,使之从史料典籍中生动跃起,并用他的方式进入当下的生活。尽管隔着漫长的时间,但是人与人之间对自由、对生命最为本质的理解是一样的。在《隐》中,赵松也写了很多个这样的瞬间,暂时没有战争,没有权斗,没有刺杀,人们不关心遥远的未来,而是沉浸于眼前的自由快乐当中。比如《兰》这一篇里三月初三上巳节的那个夜晚:“留下的年轻人们,在暮色降临之后,就在水边燃起很多巨大的火堆,到处都有火星在跳跃,就连附近幽暗的水面都被火光的影子覆盖了……各种形态的明暗火焰就跟游动的水蛇似的时隐时现,而那些溅落的火星则仿佛坠落的星辰,一阵阵地在水中熄灭。没有风。”
记者:江丹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