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弱水 | 素食一千五百年:《断酒肉文》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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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武帝萧衍(464-549)画像。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一、僧团素食制度的确立
韩国小说家韩江获国际布克奖的小说《素食者》(胡椒筒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精致而疯狂。其中的意象,梦、花、鸟、树,无不隐喻着对肉食者权力世界的逃逸。作者的奇情异想,往往接近现代诗。小说最后,不仅断肉而且绝食的英惠说:我现在不是动物了,只要给我水和阳光,我就能活——
我在梦里倒立……身上长出了树叶,手掌生出了树根……一直钻进地里,不停地,无止境地……我的胯下仿佛要开花了,于是我劈开双腿,大大地劈开。
正是埃兹拉·庞德的《女孩》:“树长进我的双手,/树液流进我的双臂,/树在我的乳房成长——/朝着下面,/树枝如手臂长出我的躯体。”而英惠的姐姐,看着妹妹与自己的半吊子艺术家丈夫,裸身绘上鲜艳花朵,交缠在一起的影像——
她觉得色情的意味淡出了那些画面。他们的身体遍布着花朵、绿叶和根茎,这让她感受到了某种非人类的陌生感,他们的肢体动作仿佛是为了从人体中解脱出来一样。
恰如詹姆斯·赖特的《幸福》:“如果我能脱出自己的躯体,我就会/怒放如花。”
但读完整本《素食者》,我想到的却是梁武帝萧衍的《断酒肉文》。算来此文颁布正好一千五百年整,所以赶在这一年将尽的时候,撰作此文,以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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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涵芬楼影印明汪道昆本《广弘明集》。
话说梁武帝普通四年,即公元523年——这个时间节点,等一下再议——5月23日,是每岁三月、每月六斋的斋日,建康各寺院僧尼合一千四百四十八人,五更即起,往鸡鸣山下华林园中华林殿前集会。天明时分,瓦官寺慧明法师为都讲,升西向高座,唱《大般涅槃经·四相品》,陈“食肉者断大慈种”(断绝了大慈悲的佛性种子)义。接着,光宅寺法云法师复于东向高座为众解释经义。随后,梁武帝舆驾亲御,设座于北,使耆阇寺道澄法师宣唱《断酒肉文》长七千字,其大略云:
弟子萧衍,从今已去,至于道场,若饮酒放逸,起诸淫欲,欺诳妄语,啖食众生,乃至饮于乳蜜,及以酥酪,愿一切有大力鬼神,先当苦治萧衍身,然后将付地狱阎罗王,与种种苦,乃至众生皆成佛尽,弟子萧衍,犹在阿鼻地狱中。僧尼若有饮酒啖鱼肉者,而不悔过,一切大力鬼神,亦应如此治问,增广善众,清净佛道。
唱竟,又礼拜忏悔一番,普设午斋(中午的斋食),方出。到了29日,下一个六斋日,因僧尼中有人说律中无断肉之事,又敕令义学僧尼合一百九十八人,在华光殿重开法会。梁武帝升座,与一众高僧如庄严寺法超、奉诚寺僧辩、光宅寺宝度等往来辩驳。萧衍当场逼问三人吃肉不吃,答称病时偶一食之,且是净肉(《十诵律》卷三七:“我听啖三种净肉。何等为三?不见,不闻,不疑。”后因称这三种肉为僧人可食而不犯戒之净肉)。萧衍严词驳斥了三人的托辞狡辩,于是群僧息喙,众尼归心。
梁武帝排场是大的,气场是强的。日后身为阶下囚,仍令侯景深为敬惮:“今日见萧公,使人自慑,岂非天威难犯?吾不可再见之。”这位“皇帝菩萨”是个好事的天才,手创盂兰盆斋、水陆法会、梁皇宝忏诸仪式,又首倡布施、放生二功德,至今僧俗还在遵守。他能以身作则,“日止一食,膳无鲜腴,惟豆羹粝饭而已。”他又辩才无碍,把禁断酒肉与善恶果报、生死轮回联系在一起,破人心贼。他还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拿几位僧首开刀,“足以惊动视听”。总之,萧衍以帝王之尊,高压推行素食的戒律,从此为中国僧侣打造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诏令的影响至为深远,不过也没有立马收效。南朝末年的《道学传》称:“梁武帝三教兼弘,制皆菜食。虽有诏敕,罕能遵用。”但是,随后又有北齐文宣帝、北周武帝等相继颁布了法令,南北呼应,终于统一确立起僧团的素食制度,形成了中国佛教的独特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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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浅草文库藏《广弘明集》卷首插图。
《断酒肉文》不见于正史,只收入唐释道宣的《广弘明集》中。道宣虽然事无巨细地记录到某月某日某时,却偏偏遗漏了最重要的某年,可见是得了印度人无视历史年代的真传。直到宋释志磐《佛祖统纪》才有说明:“天监十年……上集诸沙门制文立誓永断酒食。”那就是511年发生的事了。但经过现代学者的考订,康乐在《素食与中国佛教》中,确定此诏乃发布于普通四年,是在郭祖深上书建议“僧尼皆令蔬食”之后。夏德美《论梁武帝的〈断酒肉文〉与佛教中国化》一文更给出具体的论证,说郭祖深的上书,是为响应普通三年(522)正月梁武帝发诏让百僚各上封事以闻百姓疾苦,所以才痛陈“恐方来处处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复国有”的忧惧。而二次法会上抗辩的宣武寺法宠法师,及当晚萧衍敕问的散骑常侍、太子左卫率周舍,都去世于普通五年(524),故《断酒肉文》颁布于523年,是唯一合理的判断,亦与郭祖深所谓“陛下皇基兆运二十余载”吻合(502-523)。
二、诉诸对方的同情心
中国文化本身就有素食的习惯,主要是为了洁身斋敬。《论语·乡党》有“齐必变食”一说。齐,即斋。朱熹注:“变食,谓不饮酒,不茹荤。”《庄子·人世间》里,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子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斋必有戒。而戒断酒肉,道教自有渊源。东汉明帝时就有“日中菜食,炼形守精”的道士辛玄子。东晋葛洪《抱朴子》认为,修炼之士,即须长斋,绝荤菜,断血食。南朝刘宋时,天师陆修静强调,“五辛之菜,六畜之肉,道之至忌。”至于佛徒,梁武帝之前,已有道安的“山栖木食”,支遁的“菜蔬长阜”。南齐的周颙,也就是周舍的父亲,其素食的言语更被传为佳话。《南齐书·周颙传》曰:
(周颙)清贫寡欲,终日长蔬食。虽有妻子,独处山舍。卫将军王俭谓颙曰:“卿山中何所食?”颙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白菜)。”时何胤亦精信佛法,无妻妾。太子又问颙:“卿精进何如何胤?”颙曰:“三途八难(三途是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的总称。八难是指与佛无缘和谤佛的各类众生),共所未免。然各有其累。”太子曰:“所累伊何?”对曰:“周妻何肉。”其言辞应变,皆如此也。
何胤是吃肉的,这一点妨碍了其慧业的精进。《广弘明集》收有周颙《与何胤论止杀书》,却是张冠李戴,因为周颙并没有活到梁武帝普通年中。那封信是周颙写给何胤的哥哥何点的,何兄同样奉佛,却也不能吃素。这信写在梁武帝《断酒肉文》之前多年,却寓感于规,极为动人:
况乃变之大者,莫过死生;生之所重,无逾性命。性命之于彼极切,滋味之在我可赊,而终身朝晡,资之以味。彼就冤残,莫能自列;我业久长,吁哉可畏。且区区微卵,脆薄易矜;歂彼弱麑(气喘微弱的小鹿),顾步宜愍。观其饮喙飞行,人应怜悼,况可甘心扑褫,加复恣忍吞嚼?至乃野牧盛群,闭豢重圈,量肉揣毛,以俟枝剥,如土委地,佥谓常理,百为怆息,事岂一途?
矜愍怜悼,丁宁反复,都是诉诸对方的同情心。那么小的鸡子儿,又脆又薄。那么小的鹿,在林中缓步,时时回头。鸟儿在地上饮啄,在天上飞,这一切你怜爱都来不及,怎忍心当作盘中餐?口腹之欲,一时可免,对于这些生灵却是性命交关的大事情呀。周颙这封信的重点是戒杀生。还有“一生一死,轮回常事”“伤心之惨,行亦自及”,是讲果报轮回;“报受秽浊,历苦酸长”“引此滋腴,自污肠胃”,是讲肉食不洁。从来论素食的必要性,出发点都不出这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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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小说家韩江获国际布克奖的小说《素食者》(左为德文版,右为中文版)。
《颜氏家训·归心》篇中有许多小故事,《广弘明集》也将它们抽出,合成颜之推的《诫杀家训》,专讲果报之灵异和惨酷:“梁世有人,常以鸡卵白和沐,云使发光,每沐辄二三十枚。临死,发中但闻啾啾数千鸡雏声。”“江陵高伟,随吾入齐,凡数年,向幽州淀中捕鱼。后病,每见群鱼啮之而死。”这都是魔幻现实小说的好素材。《素食者》写英惠也是如此。从前她一手拿着大钳子,一手拿着大剪子,剪排骨烤肉;现在当愤怒的父亲将肉塞到她嘴里,她立马操刀割腕自戕。在病床上,她只觉得胸闷:
某种咆哮和呼喊层层重叠在一起,它们充斥着我的内心。是肉,因为我吃过太多的肉。没错,那些生命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我心里,血与肉消化后流淌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虽然残渣排泄到体外,但那些生命仍旧留在了那里。
“虎狼诸恶兽,恒可同游止。若食诸血肉,众生悉恐怖。是故修行者,慈心不食肉。食肉无慈慧,永背正解脱。”这是《楞伽经》最后的偈言,正可对照。
三、欲自鸣其俭,而不知适暴其侈
英惠的父亲当过兵,打过仗,所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不吃肉的人。他的想法,用英惠的母亲的话说就是:“瞧瞧你的样子,你现在不吃肉,这世界上的人们就会吃掉你!”丛林法则下的肉食者们正有这样的执念:既然是弱肉强食,那就让自己变强。
《断酒肉文》曰:“凡不能离鱼肉者皆云:菜蔬冷,令人虚乏;鱼肉温,于人补益。”古人说的温,就是暖、热。鱼肉性温,就是热量大。虽然萧衍不同意,吃肉长力气,这一点却是广大的社会共识。君不见,炮牛炙羊而狼吞虎咽者,简直就是一台台能量转换器,战斗力爆表。我举两个带确切数字的例子。
至德二载(757),唐肃宗向回纥借兵以讨安史叛军,回纥太子叶护率四千骑来,郭子仪犒饮三日后,肃宗又“日赐牛四十角、羊八百蹄、米四十斛”。诗圣杜甫听到这“回纥喂肉蒲萄宫”的事,不禁悚然叹曰:“花门天骄子,饱肉气勇决。”(《留花门》)正是这勇决之气,使回纥兵团在香积寺之战中驰突敌阵,助大唐起死回生。
整天“喂肉”“饱肉”的,还有自号“约翰牛”(John Bull)的英国佬。1813年底,十三名驻守圣詹姆斯宫的皇家卫士,据皇室记录,每天供应牛肉二十四磅、羊肉十八磅、牛仔肉十六磅、啤酒三十七加仑,真真是刘姥姥说的“食量大如牛”,怪不得威灵顿对拿破仑屡战屡胜。在文豪泰纳(Hippolyte Taine)看来,“不列颠人的胃口大得惊人,跟野兽似的,得有强力措施才能遏制。想想他们对生肉的贪婪,他们醉酒后的粗野……”(《伏尔泰的椰子》)
想不到,回纥人后来信了摩尼教,据唐宪宗元和九年(813)的九姓回纥可汗碑记载:“熏血异俗,化为蔬饭之乡;宰杀邦家,变为劝善之国。”更想不到,英国佬如今也吃素了。据Mintel公司2023年度报告,英国人中有八分之一是纯素食者,五分之一是弹性素食者(flexitarian),而且越是年轻,越多素食。
英国人吃素,非关宗教,是为了个人健康与环境保护。有了发达的畜牧业(周颙所谓“闭豢重圈”)和食品工业,现代人“饱肉”不成问题,但日常摄入的那么多卡路里用不着,只能屯在腰围上。又没有仗打,而且打仗也多半不再是体力活,只好在跑步机上毫无建设性地消耗掉。于是,素食便成为一个最好的选项,能减少冗余的热量,还顺便绿色低碳了一把。现代人听从内心的呼唤,不存在任何权力意志的外在干预:我的肠胃我做主。
梁武帝的《断酒肉文》却是要替别人的肠胃做主的,是皇权与神权的一次二手连弹。可是当萧衍被侯景的权力所控制,那就自己的主也做不了。他被囚净居殿,“疾久口苦,索蜜不得,再曰:‘荷,荷!’遂崩。”(《南史·武帝本纪下》)史家记下这一笔,是要来比照他当年的立誓:若饮于乳蜜,将付地狱中。故魏征说梁武帝“非弘道以利物,惟饰智以惊愚”,可谓一针见血。当贺琛上书陈事,萧衍大怒说,你讲别人饮食过奢,滋味无度,也行,我可没这事:
昔之牲牢(祭祀用的牲畜),久不宰杀,朝中会同(聚会),菜蔬而已,意粗得奢约之节。若复减此,必有《蟋蟀》之讥。若以为功德事者,皆是园中之所产育。功德之事,亦无多费,变一瓜为数十种,食一菜为数十味(一种菜可做出十多种味道),不变瓜菜,亦无多种,以变故多,何损于事,亦毫芥不关国家。(《梁书·贺琛传》)
《诗经·唐风·蟋蟀》是刺在上者“俭不中礼”。吕思勉敏锐地指出,梁武帝连“俭”都算不上:
夫能变一瓜为数十种,食一菜为数十味,其烹饪之方必极精。梁武欲自鸣其俭,而不知适暴其侈也。《魏书·胡叟传》言:高闾曾造其家,值叟短褐曳柴,从田归舍,为闾设浊酒蔬食,皆手自办集。其馆宇卑陋,园畴褊局,而饭菜精洁,醯酱调美。叟亦饮食之人也。饮食之侈俭,岂系乎肉食蔬食哉?(《两晋南北朝史》第二十一章)
是的,连首阳山采薇的伯夷叔齐,“做法也多起来: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鲁迅《故事新编·采薇》)宋人谚曰:“家贫难为素食,事忙不及草书。”素食也可以办得很阔气的。
(文中注释均为编者所加,未尽妥当,仅供参考。)
江弱水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