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保卫战亲历记:我在日军战俘营度过378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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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衡阳保卫战是中国抗战史上敌我双方伤亡最多、中国军队正面交战时间最长的城市攻防战,被誉为“东方的莫斯科保卫战”。

02作者霞姐通过讲述自己父亲在衡阳保卫战中的经历,展示了抗战老兵们的勇敢和坚韧。

03然而,父亲在战俘营中度过了378天,经历了饥饿、病痛和恐惧,最终成功逃脱。

04父亲在战后回到家乡,与母亲重逢,但战争带来的痛苦和回忆始终伴随着他们。

05在衡阳保卫战75周年纪念日,作者将父亲的骨灰与母亲合葬,实现了父亲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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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霞姐。
但凡了解一点二战史的人,都听说过“诺曼底登陆”。
然而,大家不知道的是,当时在中国大地上,正进行着另一场和“诺曼底”一样惨烈的城市保卫战,这就是今晚想跟大家讲的——衡阳保卫战。
我不是历史学家,不打算按照时间顺序,来讲述这场战役的始末。
宏观回顾到处都是,个人记忆极为罕见。
每个亲历者,无论是中国士兵、日本士兵,还是总统、将军、或普通百姓,都各有不同的个人经验。
正是这些经验,改变人的命运。
比如老兵姜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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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对自己过去的经历闭口不谈。
母亲好像一直担心父亲,总是劝他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去,人多嘴杂,容易惹是非。
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对母亲言听计从,只知道默默干活,处世小心谨慎的农民,一点没有特殊之处。
甚至很多时候,他的低声下气的样子也让我抬不起头来,在别人面前颇有些自卑。
直到有一天,父亲从垃圾桶边拣回一张旧报纸,他拿回家细心地拍去上面的灰尘,并收藏起来,经常拿出来反复阅读,纸都磨出了毛边。
我颇为不解,一张旧报纸值得这样珍惜吗?
一天晚饭后,父亲又拿出报纸一字一句地读出声。
在我的追问下,父亲的胸脯一下子就剧烈地起伏着,自豪地说:“我参加过衡阳保卫战。”
坐在一边纳鞋底的母亲赶紧先去把大门关上,然后扭过头看向父亲,眼神里写满了担忧。
我一下大声叫道:“你原来参加过衡阳保卫战,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平时喜欢看书,知道衡阳保卫战的残酷,它是中国抗战史上敌我双方伤亡最多、中国军队正面交战时间最长的城市攻防战,被誉为“东方的莫斯科保卫战”。
那一刻,我眼眶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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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2月里的一天,19岁的父亲去干农活的路上,遇到几个抓壮丁,被用麻绳五花大绑起来,送到了乡公所。
消息传回到家里,祖父祖母愁坏了,母亲更是以泪洗脸。听人说用几十担稻谷可以买一个壮丁,家里仿佛看到了希望,就挨家挨户去借稻谷。
那时候,谁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有多余的稻谷?跑了一天,连一担稻谷也没有借到。
部队就要开拔了,祖母带着一包米糕去乡公所为父亲送行。母亲也要跟着去,却被祖父祖母拦住了,担心她与父亲见面时哭,亲人出远门,落眼泪不吉利。
米糕是江山的传统特色糕点之一,蕴含步步高升的意义和美好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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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米糕
祖母将米糕递给父亲,用江山方言说:“勒美,糕客糕归,戴斜皮带归里……”意思是说“孩子,高去高回,扣着斜皮带回来”。
身戴斜皮带,是当时国民党军官装束的标配。
父亲成了国民革命军陆军预备10师30团6连的一名士兵。部队开拔了,先是到兰溪,后来又去了绍兴。
预备10师最早由浙江的保安部队改编而来,战斗力一般。
当时,师长是蒋超雄,副师长是方先觉,两人都觉得这样的部队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日本鬼子交手肯定会吃亏,决心整训队伍,提升战斗力。
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父亲就是不停地训练——列队、跑步、匍匐、拼刺、打靶……长官还不时训话,讲当兵打仗的大道理。
这时候,父亲才知道我们的国家叫“中国”,正被日本鬼子侵略,要不然,大家就不用离开老家和亲人来到部队上。
这让父亲恨上了日本鬼子,训练起来就特别地刻苦,虽然部队里每天只吃两顿饭,分别是上午8点和下午4点,但父亲觉得这点苦根本算不上什么,心里憋着一股子气。
那时的父亲,只想尽快打跑日本鬼子,早点回家,早点娶我母亲。
我的母亲其实是父亲家里的童养媳。母亲出生时,外祖母没有奶水,经常饿得哇哇哭。当时我祖母刚生下我叔叔,奶水足,见她可怜,就抱过来吃奶。
女婴长得眉清目秀,祖父祖母可喜欢了,经过她父母同意,就领过来给父亲做童养媳。
过去,很多童养媳日子过得又苦又累,但祖父母把母亲当亲生女儿看待,一丝委屈都没受。父母两小无猜,感情非常深厚,双方家长已经商定,等秋收后,就给他们把婚事办了。
父亲不仅识字,还有一副好身板,两个年轻小伙抬不动的松树,他一个人就能扛起来走很长的路。这样的小伙在农村是香饽饽,母亲对他可中意了。
现在父亲一走,母亲的心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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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3月,南昌沦陷;4月,父亲随部队奉命策应友军反攻南昌。
运送部队的列车奔驰在浙赣铁路上。父亲知道,这列火车要经过老家新塘边站,他趴在车厢的一条缝隙上贪婪地往外看。
正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里,袅袅的炊烟在起伏的田野里一晃而过。多么熟悉的一切,要是自己没当兵,这个时候,他已经准备收工,心上人也烧好了晚饭正等待他回家。
经过跋涉,部队进入了指定位置,父亲和战友们一起开始挖战壕筑工事,西凉山阻击战即将开打。
4月21日那天,父亲和日军交上了火。第一次上战场的父亲紧张得心脏直跳,双手哆嗦,两腿发抖,连枪都举不起来。
这时,班长一边射击,一边大声地对父亲说:“姜纪水,快点打,要是我们失败了,日本鬼子就要打到浙江我们老家去了。”
班长名叫王嘉祥,永康人,会做裁缝,平时对父亲很照顾。
王班长还提醒父亲,上了战场,眼睛要亮,耳朵要灵,子弹嗡嗡响,这就是新兵打的,不用怕。如果子弹啾啾响,这时候就要注意了。
阵地上的枪炮声响成一片,掀起的泥土几乎将人淹埋。过了一会儿,父亲不再害怕了,也学王班长的样子,拿起枪朝敌人扣动板机。
敌我双方正僵持着的时候,冲锋命令下来了,已经打红了眼睛的父亲从工事里一跃而出,冲在了最前面。
王班长把父亲往身后用劲一扯,说:“你不要命了吗?跟在我后头。”
一颗子弹击中了班长,看着他倒在自己面前,父亲大喊一声:“兄弟们冲啊,为班长报仇。”
日军的火力非常密集,子弹“嗖嗖嗖”地从父亲身边擦过,许多战友被子弹射中,有的一头栽倒,有的又往前冲几步,才软软地瘫倒下去。
西凉山阻击战一共打了4天才结束,父亲活了下来,很多熟悉的战友却再也不能归队了。
部队又开始了高强度的训练,父亲更加刻苦了,他要活下去。
这年的12月,父亲随部队来到了安徽,在青阳与贵池间的陈家大山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
战后,方先觉升任预备10师师长。
父亲看到方先觉经常来训练场巡视,他身材高大,说话和气,还和士兵们一起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饭,一点没有官架子。
自己虽然是抓来的,但跟着这样的将军出生入死,父亲觉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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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父亲所在的预10师由第三战区调到第九战区,编入新组建的第10军序列,并开赴湖南沅陵整训。
离家越来越远,又有打不完的日本鬼子,父亲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回家,不觉黯然神伤。尽管他已经是国民革命军第10军预10师30团6连(搜索连)的一名排长了。
一场大战在等着父亲,这就是震惊中外的长沙会战。
1941年9月25日凌晨,父亲随部队奉命奔赴长沙东北的金井布防,以阻击日军的进攻。
但立足未稳之时,就遭到日军猛烈进攻。战斗到第二天,阵地被日军突破,预10师伤亡近半,师长方先觉也因此受到了记过处分。
这年12月,日军又来进犯长沙。
这是一次报仇雪恨的机会,父亲和战友跟玩命似地在长沙城南构筑防御工事,战地的新年是在枪炮声中迎来的。
1942年1月1日凌晨,凛冽的寒风吹向潜伏于战壕里的父亲,日军向父亲的阵地发起了猛攻,激战到了傍晚,阵地被日军突破。
这是一场拉锯战。
夜里,军部调来炮兵配合反击战。父亲所在的6连收复了军储库、邬家山两处阵地。这一仗,歼灭了日军一个大队,还打死了一个大队长。
2日和3日两天,日军企图再次拿下父亲的阵地,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猛攻,父亲和战友们顽强阻击,最终将日军击退。
我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有的班全部牺牲,30团只剩下58个人——父亲是其中之一。
1月4日凌晨,日军发现有被我方各路援军包围的危险,被迫撤退,长沙之围遂解。
父亲结束了一个多月风雪交加、饥寒交迫、枪弹纷飞的第三次长沙保卫战。
战后,第10军获得了“泰山军”荣誉称号,父亲学会了《泰山军歌》:
“泰山部队的同志们,注意啊,我们的敌人又要犯长沙,同志们努力准备啊,我们有堡垒,不怕他,全力吧,全力吧,握紧枪,瞄准他,赶走鬼子,保卫大长沙,我们的任务就要完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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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军”纪念章
长沙会战结束时,父亲想回家。部队开拔前他曾经对祖母说,要是自己3年没有回去,就给未来媳妇找个好人家,当闺女嫁出去。
如今他离家刚好3年,要是再不回去,母亲真的就要嫁给别人了。
想到这里,父亲心急如焚。他天天去找长官要求回家,长官说你想当逃兵,我枪毙了你。以后你能当上更大的官,还怕娶不到老婆吗?
在长沙会战中,方先觉因战功显赫晋升第10军军长。父亲为军长高兴,但他最想的还是回家,过小老百姓的平常日子。
走不掉,父亲硬着头皮迎来了他一生中最难忘的衡阳保卫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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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6月23日拂晓,经过一天的狂轰滥炸后,日本鬼子在强大火力的掩护下,从泉溪强渡耒水,衡阳保卫战由此拉开序幕。
父亲作为搜索连,按照建制,本应该是保护军部的。但衡阳保卫战打响后,搜索连成为了机动部队,哪个阵地战况危急,就增援哪个阵地。
只要一接到传令兵的命令,父亲立马带着全排的士兵跑步前进,迅速投入到战斗当中。
为了不耽误战机,父亲要求士兵们睡觉时不得宽衣解带,相互之间紧紧地依靠在一起,这样一来,执行任务时,动作迅速,一个战友也不会落下。
当时的衡阳城在日军饱和式的轰炸下,已成一片焦土,又正值炎热的夏季,敌我双方大量死亡的士兵未能及时掩埋,摆放在大街小巷里,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
士兵们吃又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很多人患上了疟疾。父亲排里一位弟兄总是拉肚子,没有裤子可穿了,父亲就把自己的内裤让给他穿。
仗打到第8天,日本鬼子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就用上了毒气弹,父亲他们没有防毒面具,只好把毛巾浸湿捂住嘴巴和鼻孔坚持战斗。
那时,父亲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冲、往前冲,前面的战友倒下了,来不及伤心和抚慰,就得拼命顶上去。
父亲说,在一个碉堡里,身边的战友已经全部牺牲,他独自一人,击退了敌人多次进攻。
在敌我双方的拉锯战中,父亲把一箱箱的手榴弹垒在自己的面前,这比枪更有杀伤力。
他总结出来,扔手榴弹时,在手上停留1秒钟左右再扔入敌方阵地,不然的话,手榴弹扔早了,鬼子完全可以捡起来再扔回来轰炸我们自己。
打到第16天,弹药、粮食、药品已经很短缺,父亲只得吃被炮弹或燃烧弹烧糊的米,连池塘里的小鱼小虾,也被大家捞上来吃了个精光。
许多伤员的伤口生了蛆,一些人因受不了折磨选择自杀。
没有增援部队,后勤补给也跟不上,战斗力大打折扣,但父亲和他兄弟们坚持打下去的意志没有动摇。
日本鬼子的飞机投下劝降书,父亲就用它来卷烟抽,还唱起战歌相互鼓劲。
打到第41天的时候,父亲在一座房子里抗击鬼子进攻,一颗子弹飞来,左小腿被打穿,顿时鲜血直流,幸好没有伤到骨头,父亲用绷带将伤口包扎起来,依然坚持战斗。
日本鬼子的包围圈不断地在缩小,在衡阳打了47天,第10军已弹尽粮绝。
打到最后,父亲的排牺牲了大半,原本一个班有16个人,最后整个连剩下不到20人。
父亲清楚地记得,8月8日下午1点左右,一伙日本鬼子突然从四面包围过来,他们被俘虏了。
后来父亲才知道,方先觉军长自杀殉国不成,他忍辱负重,与日军协商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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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爱国将领 方先觉
那时的父亲并不知道,衡阳保卫战是中国抗战史上最成功的战役和以寡敌众的最典型战例,被誉为「中国的莫斯科保卫战」。
衡阳保卫战也是中国整个抗战史中作战时间最长、双方伤亡士兵最多、程度最为惨烈的城市争夺战。
47天中,国军守城军队约1.7万余人,日军攻城军队约5.5万余人,后增援至10万余人。
伤亡数字说法不一,根据我方统计,国军伤亡1.7万余,其中战死6000余人,日军伤亡4.8万人;根据日方战后统计,他们的伤亡数为2.9万人。
这是日本战史中记载的唯一一次日军伤亡超过中国军队的战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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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到日军手里的父亲,只预感到再也别想回家,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
父亲和100来位排以上的军官,先是被关在五桂岭的一个佛堂内,佛堂分上下两层,一楼关父亲他们,二楼关僧人。
由于人多空间狭小,夜里睡觉时大家只能背靠背坐着,不能平躺。
不久,父亲又被关押到东洲岛上。
东洲岛位于衡阳市南2公里左右的湘江中。东洲岛四面环水,岛上树木茂密,绿荫浓蔽,以前,这里是一个环境十分幽静的地方,如今,成了人间炼狱。
方先觉军长被日本人押着过来看望曾经一起浴血奋战的部下。方军长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掠过,眼睛里满是无奈和心酸。
父亲直掉眼泪,现场气氛压抑,接着一片嘘唏。
日本人毫无人性地折磨这些曾经的对手,从不让战俘们吃饱,一碗稻谷和一勺盐,是三天的口粮。父亲用砖头碾谷子,吹去谷壳后,用铁罐头盒烧熟,就着盐吃下去。
当时,东洲岛上有当地农民种植的南瓜,战争开始后农民逃难去了,父亲亲眼看到,几名饿得实在受不了的士兵采摘了几个南瓜充饥,被日军发现后拖到水边枪杀后,一脚将尸体踹入水中,慢慢地被水冲走。
父亲的身上一直穿着夏天的单衣,冬天到了,日本人也不给增添衣物,下雪天里,押着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他们去外面扫雪。
父亲又冷又饿,干起活来自然不利索,日本人用枪指着他说,八嘎呀路,怎么干活慢慢的?父亲只能在肚子里怼回去,你们吃得多,你们力气大,我们吃得少,哪有力气干活。
每天早上,日本人要朝着东边的方向呼喊口号,父亲知道,这是他们在效忠发动战争,给中国老百姓带来巨大灾难的所谓的日本天皇。
父亲发现,身边每天都有战友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有的是因为伤势过重或生病死掉的,有的是被日军枪毙甚至活埋的。
虽然身陷绝境,但父亲想活下去,他心里有想见的人。
左小腿的枪伤,日本兵根本不给治疗,他就自己对伤口进行处理,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才没有让伤口继续恶化。
夜晚躺在地上,透过破损的屋顶,父亲看着月亮升起又落下,计算着失去自由的天数。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终于熬到了日本无条件投降。
1945年8月21日,被关押1年零13天,父亲突然发现门口看押的日本士兵不见了踪影。
父亲走出关押的房子,接着,其他的战友也陆陆续续地集合到空地上。
刚开始,大家都有一些发懵,继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又跳又叫,流下激动的眼泪。父亲发现幸存下来的人不超过100人,不到关进来时的一半。
东洲岛岸边拴着竹排、松树排,父亲他们就渡水进了衡阳城,四处寻找各自的部队去了。
此时的衡阳城,几乎是一堆废墟,连一座完整的房子也看不到。一队队的日本兵,不再像过去那样趾高气扬、耀武扬威了,而是枪口朝下,垂头丧气向我方投降。
父亲觉得特别解气。
但没有锣鼓喧天,受降的场面显得肃穆沉重,父亲知道,饱受凌辱和摧残的中国官兵和百姓,都还没有从对侵略者的悲恨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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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来后,才得知在战俘营期间,也就11月19日,被囚禁达3个月之久的方先觉,在伪衡阳县自卫司令王伟能等人的帮助下逃了出来。
随后,又经第19师派队护送,顺利抵达了重庆。
在抵达重庆后,他被任命为第36集团军中将副总司令,并受到了重庆各界人士的热烈欢迎,各大报纸亦争先报道方氏脱险经过。
父亲被送到南京的209医院医治腿部的枪伤,半个月后,才慢慢恢复。
“抗战胜利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父亲在心里一次次激动地念叨着。
然而,父亲想得太简单了。
在各个收治伤兵的医院里,部队的长官早就蹲守在这里收纳伤愈的老兵。
部队是非常欢迎伤愈归队的老兵,一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胆量和意志都比普通士兵强许多,二来在养伤期间,伤兵们互相交流,所学的战斗技术和生存技巧,比上军校还管用。
父亲还是没能退伍,他分到了国民党第18军,一直驻守在南京。
内战爆发了,仿佛是巨浪下的一粒沙子,父亲被裹挟其中随波逐流,但他根本无心打仗,他多次给家里写信,都没有回音。
连年战乱,生灵涂炭,难道……父亲不敢想象下去。
时间转眼就到了1949年,部队南下准备渡海退守台湾。当官的一次次地鼓动大家说,到了台湾能官升一级。
但这一招用处不大,一路上,逃兵一天比一天多,隔上几日,连队里就会少一批人,军纪也相当松散,谁都在为自己的以后作打算。
父亲铁定了心是一定要回老家。等部队退到福建,与自己老家交界处时,父亲把枪一放,趁机脱离部队,一路逃回了家。
饿了,买几个馒头填填肚子,渴了,喝几口山泉水,困了,在路边的凉亭里睡上一觉。
一路的餐风宿露,1949年2月里的一天,父亲终于出现在了家门口。
近乡情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一根烂草绳束腰的父亲站在草屋前,朝房间内扫来扫去。
听到门口有动静,母亲从屋内走了出来,看一眼门口的逃兵,怔了片刻,继而大叫起来:“霸(爸)、嫁(妈),这是纪水,纪水没有死,是纪水回来了……”
整整十年,大家都变了,但也都还没变。
跟10年前父亲离开时一样,祖母取出了几块江山米糕给他吃。父亲跪在祖母面前说自己没有出息,未能当军官扣斜皮带回来光宗耀祖,腰间束的是一根烂草绳。
祖母说:“斜皮带算斗喜(什么)?人活着回来比什么都要紧。”
祖父祖母立即开始筹备他们的婚事,但那时候家徒四壁,甚至连一张床也没有。外祖父知道后,打了一副松木床板当嫁妆,搁在两条长板凳上,就是一铺婚床。
1年后,我出生在这张床上。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了解父亲的经历后,突然觉得父亲变高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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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姜纪水
我也终于理解之前母亲跟我闲聊时,说:“我没有白白等你霸(爸)10年。”
在母亲的心里,父亲一直是英雄,从没变过。
我也理解了父母的恩爱,我从没有见他们红过脸吵过架,母亲坐在门口做针线活时,父亲常常陪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时间久了,父亲也会做针线活了。
2009年,母亲的身体开始不好了,父亲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不再跨出家门半步,天天守护着母亲。到母亲不能下床时,父亲就坐在床上,把母亲抱在怀里。
母亲是在父亲的怀里闭上眼睛的。很久,父亲仍然不肯把母亲放下,一直就那样紧紧地抱着。
我说:“爸爸,把妈妈放下吧。”
父亲说:“让我再抱一会,以后再也抱不到了。”
两滴泪珠从父亲的脸颊滑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眼泪。
母亲的丧事办完后,父亲经常魂不守舍,眼光在屋子里扫来扫去,他在寻找母亲,一时适应不了母亲的离开。
明白母亲已经永远不在世界上后,父亲默默地起身,向外面走去。我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父亲走出村口,跨过一片田野,最后,来到了母亲的坟墓前坐下来,长久地看着墓碑。
是呀,那分别的十年,母亲给了他多少活着的希望。
有一次,我在当地的媒体上看到了生态葬的新闻报道,无意间与父亲讲起这件事,父亲听后他说,生态葬不浪费土地,为子孙后代造福,是个好事,应该大力支持和响应。
父亲是认真的,过了几天,他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死后,在村子里带头生态葬,把我和你妈妈葬在一起,从土里来,回土里去。”
我连忙打岔说:“爸爸,你不是跟别人说你要活到120岁吗?”
父亲年近百岁,眼不花、耳不聋,他经常说,现在生活这么好,要活到12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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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我理解了父亲,慢慢地,社会各界也给了父亲崇高的荣誉。
不断有媒体、研究者、志愿者以及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前来采访、走访、慰问我的父亲。
衡阳也没有忘记为了保卫它而浴血奋战的父亲,专门派出采访组来村里采访。
采访快要结束时,采访组的志愿者通过微信视频,与方先觉儿子方庆亨连线,隔着手机屏幕,父亲兴奋地说:“我身体好,还能打麻将,我今天高兴……你爸当年对我很好。”
其实我心里最清楚,父亲还有一个最大的心愿,那就是在他的有生之年,再到衡阳看看战斗过的地方。
我知道父亲想说什么,他一定会对成千上万牺牲在那里的兄弟们说一声:兄弟们,我来看你们了,现在国家强大了,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你们的血没有白流。
只要时机成熟,我一定会陪着父亲实现这个心愿的。
2019年8月8日,是衡阳保卫战75周年纪念日,4月份,衡阳方面就给父亲发来了邀请函,请他过去参加一系列的纪念活动。
父亲激动万分,担心自己忘记,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日历上做记号,写下自己的名字。
父亲期待着这一天早点到来,我也是。
7月20日,我在网上查好去衡阳的班车信息,准备提前订票。当天下午,父亲不小心摔了一跤,我都还没去扶,父亲就自己站起来了,看着没什么大碍。
当天晚上,我还帮父亲洗了澡,安排他上床休息。
让我没有想到和难以接受的是,第二天,父亲突然离世了,没有留下一句话给我。
看到父亲的容颜,我泪如雨下。
父亲生前不修坟、不立碑,实行生态葬的遗愿我必须遵从,他的灵堂我也没有焚香烧纸,只是摆了一些绿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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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纪水之墓
7月27日,我将父亲的骨灰与10年前离世的母亲合葬,并移除母亲的墓碑。
我把父母的墓碑立在我的心上。
父母是江山市首例生态葬。在父母安息的地方,我种下了铁树、吊兰等绿植,父亲当年抗战时所在的部队被称为“铁军”,而寓意典雅高洁的兰花像极了母亲的性格。
9月1日,我收到了从衡阳寄过来的一枚镌刻着“纪念衡阳保卫战75周年”字样的抗战纪念章。
3日,是抗战胜利纪念日,我把纪念章轻轻地安放在墓地上,大声地说:“爸爸,纪念章寄到了,你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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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很多抗战老兵的后人,他们对父亲都经历过类似复杂的情感变化。
当他们有一天知道,自己那窝囊的父亲,曾挺起年轻的胸膛,去对抗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敌人时,他们是惊讶的,更是内疚的。
因为等他们想要重新去了解父亲时,很多人已经失去了机会。
从父辈模糊的记忆中,他们大多也只能得知某个抗日战场上的一个小片段,这些小片段放在历史长河中,形同一些掉落的小碎屑。
多么地微不足道。
但我们要知道,就是这些个小碎屑,为我们争取到与世界最强大的胜利者平起平坐的机会,为祖国赢来最至关重要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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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霞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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