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是怎么走进官场的?“宦皇帝者”郎中是什么官?

谈到自己的仕宦经历,司马迁说得很简单:
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于是司马迁出仕为郎中,奉命出使西征巴蜀以南,往南经略邛、笮、昆明,归来向朝廷复命)。
理解起来,麻烦却很多。
郎中是什么官
第一个问题,司马迁做了郎中,郎中是什么官?
字面上说,皇宫里有殿,殿的屋檐下是廊,在廊工作的,就是所谓郎官。郎中是低级郎官的一种。
实际情况当然要复杂得多。
郎官负责保护皇帝的人身安全,也给皇帝做顾问工作。严格说来,他们不属于正式的行政系统,而是所谓“宦皇帝者”,也就是在皇帝身边做臣仆的人。
汉代初年,正式的国家官吏,行政级别分为二千石、千石、八百石、六百石、五百石、四百石、三百石、二百五十石、二百石、一百六十石、一百二十石。
郎官系统开始可能没有清晰的秩级,发展得规模庞大之后,参照国家官吏确立等级,引入了一个新概念叫作“比”。
比如中郎将、光禄大夫是比二千石,郎中将、太中大夫是比千石,议郎、中郎秩比六百石,侍郎比四百石,等等。
司马迁担任的郎中,比三百石。是《汉书•百官公卿表》里记载的秩级最低的郎官,实际上应该还有更低一些的,不过那就是正史不屑提及的了。
官阶虽然不高,但郎官有机会和皇帝近距离接触,如果得到赏识,那就前途未可限量,是非常令人羡慕的工作。
司马迁是怎么当上郎中的
第二个问题,司马迁是怎么当上郎中的?
当时要成为郎官,主要有这么几个途径:
第一是汉武帝元朔五年出台的一个新政策:孝悌的年轻人,可能得到家乡父老推荐,通过考核后成为博士弟子,博士弟子受业一年,参加考试成绩优异,就可以成为郎官。
这个路径听起来很适合司马迁。司马迁无疑是孝子,他“十岁诵古文”,博闻强识,文才横溢,考试更应该不成问题。但实际上司马迁第一关就过不了,家乡父老并不欣赏他,司马迁自己说过,他“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简直被视为不良少年,完全不可能得到被推荐的机会。
第二是“吏二千石以上视事满三年,得任同产若子一人为郎”,二千石的官,工作满了三年,他的兄弟或者儿子,可以有一个成为郎官。
二千石是郡守级别的高官,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不过是六百石的太史令,够不上这个层次。这条路也不可能。
第三条路是“六郡良家子善骑射”,也可以取得郎官资格。司马迁崇敬的飞将军李广,当年就是通过这个途径,先立军功,后成为郎官的。司马迁的出身倒确实算是六郡良家子,不过史料中没提他骑射功夫如何,更没说他上过战场。
第四是所谓“赀选”,这个概念学界还有争议,可能是指买官,更可能是指家资达到一定标准,就可以获得一个郎官资格。
司马迁仰慕的大文豪司马相如,就是汉景帝时代“以訾为郎”的。
司马迁被汉武帝处以死刑后,“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只好选择以宫刑替代。不过也许是司马迁败家,他年轻时家境好一些。赀选的可能不能绝对排除,但可能性不大。
实际上《报任安书》说得很清楚: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
  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
也就是四条常规路径,司马迁哪条都没走。而是司马谈让汉武帝相信,司马迁掌握一些别人不具备的“薄伎”,于是作为特长生,当上了郎官。
汉武帝时代不拘一格降人才,何况郎官本来就是“宦皇帝者”,对选拔规则的重视,不如外面的正式官僚系统。皇帝觉得你可以,也就用了。你爸爸能证明你优秀,你也确实优秀了,没什么可瞒人的,不妨敞开了说。
那个时候,衡量人才不会有统一标准,所以会有很多大起大落的人生,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不公平,会有很多鸡毛蒜皮得意地飞上了天,也会有很多非常规的人才脱颖而出。这种情况,古人会说,这就是命,现代人会说,一个人的命运,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历史进程。
司马迁是什么时候当上郎中的
第三个问题,司马迁是什么时候当上郎中的?
琢磨《太史公自序》的文意,“于是”二字,似乎表示司马迁是壮游之后,回长安不久就当了郎官。
前面说过,司马迁出生在哪一年有争议,有公元前145年说和公元前135年说。司马迁二十岁开始游历,也即出发时是公元前126年或116年(古人算年龄都是虚岁)。但问题是,司马迁走了那么多地方,又要到处搜集信息,似乎很难当年往返,但究竟花了多少年,就无法确定了。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说,自己“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也就是从在汉武帝身边做郎官算起,已经二十多年了。
《报任安书》的写作时间也有两说:太始四年(前93年)或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往前倒推“二十余年”,就是司马迁开始做郎官的时间,但无法确定这个“余”究竟是多少年。
累计下来,司马迁何时入仕为郎,仍是有十来年的误差。
司马迁何时奉使西征
第四个问题,司马迁“奉使西征……”又是在什么时间?
这个时间非常明确,汉武帝平西南夷是在元鼎六年(前111年),司马迁回来时,“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是元封元年(前110年)。
大致说,司马迁做郎官的时间,短则数年,长则十年以上。
然后《太史公自序》里,司马迁一句没提自己在皇帝身边的见闻。
这大概说明,起码的政治敏感性,司马迁还是有的。西汉末有个著名的典故,有个叫孔光的大儒,官做得大,更极得皇帝信任:
沐日归休,兄弟妻子燕语,终不及朝省政事。或问光:“温室省中树皆何木也?”光嘿不应,更答以他语,其不泄如是。(《汉书•孔光传》)
他工作日到皇宫上班,休息日回家,和兄弟、妻子、儿子闲聊,绝口不谈宫禁里的事情。有人问他:“宫里的温室殿,种的都是什么树啊?”孔光默然不应,岔开话题,他就谨慎到这个地步。
后来到宫里上班官员,也把这种沉默看作应有的自觉。有个著名的反例是,唐朝的时候,有人解释唐玄宗不用李白的原因,是这么说的:
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逐之。(范传正《李公新墓碑序》)
唐玄宗不是不爱惜李白,但是毕竟不能为李白坏了宫里的规矩,李白喝醉了出入宫禁,出去之后又嘴上没有把门的,出事了不能不处理,早点让他离开,反倒是保护李白的意思。
从《太史公自序》的写法看,司马迁倒是达到了“不言温室树”的标准的。但看《史记》别的篇章,难听的话其实很多。如《封禅书》讲:
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此据《资治通鉴》推断的时间,当代学者或有不同看法),汉武帝病得很重,最后得一个巫师指点,不知道怎么病就好了。于是汉武帝在甘泉宫祭祀神君,礼敬崇信得不得了。司马迁当时就追随在汉武帝身边,他评价神君说:“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心独喜。”神君说的话,无非是一个俗人的见识,没什么特别的,而天子偏偏就喜欢这一套。
简牍时代,全套《史记》重达一百多斤。司马迁可能是顾虑到,自己的作品未必有几个人能通读,自序却是可能被最多人读到的,所以这篇里,还是不谈敏感的事,多说正确的话。有些话,放到别的不那么显眼的地方说。所以要了解司马迁,确实必须先读《太史公自序》,但自序里司马迁的形象,肯定是不完整的。
司马迁有没有升过官
最后说下司马迁有没有升过官。
司马迁“奉使西征”,针对的是巴、蜀以南也即云南、贵州一带,问题却是由南越国引起的。
秦末天下大乱的时候,一支南征的秦朝大军,不想回去卷入中原纷争,于是封关绝道,在岭南地区独立建国,也就是所谓南越。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秋天,汉武帝派遣五路大军,讨伐南越。实际上,仅仅靠其中两路的兵力,就于第二年冬天,灭掉了南越国,另外三支都没有赶到战场。
但是,从犍为郡出发的那支汉军,却在当地引发了叛乱。当时汉朝对西南地区的统治,还非常薄弱,当地的一些少数民族建立的小国,实际上基本是自治的。而古代条件下,大规模的军事动员又必然引起社会的巨大不安,这些地方就叛乱了。
汉武帝当时正在巡游途中,得到情报后,当机立断,让本来准备去消灭南越的军队,改变路线去平定西南。
司马迁就是被汉武帝派出去,传达这个使命的。
由于此前被汉武帝委派到西南地区开拓的唐蒙、司马相如,都有郎中将的身份,有学者推测司马迁也因此升任郎中将了。
实际上,唐蒙、司马相如都是长期在西南地区工作,要主持大规模的征发徭役的,因此要有一个“将”的身份;司马迁只是传达旨意,之后追随大军行动了一段时间而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司马迁也没说自己做了郎中将,大概就是没有。
研究司马迁就想帮司马迁升官,倒也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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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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