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返乡观察 | 在城里过年的老人，生活离不开菜园

大年初三，笔者来到了在城里生活的外公家拜年。外公的家庭在亲戚眼里是十分不幸的，妻子体弱多病，二儿子患有精神疾病，一年到头都需要在当地的康复医院住院接受治疗，二儿子的媳妇也因此跟他离婚，并将其女儿的生活费用全部交给外公承担。用外公自己的话来说，他需要一个人养三代人。尽管有这样的负担，外公的生活态度却总是积极的，因为他总能从烦闷的生活之外找到乐趣——他的菜园。外公每天的生活很简单，除了要给家里人准备一日三餐，其余的时间几乎全都用在打理菜园和看书上。日复一日，皆是如此。外公常说：“我现在身上的负担，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巨大的，如果我每天都为这些事情去操心，恐怕早就已经自己把自己急死了”。

对于像外公这样因为照顾子孙而必须长期住在城里的老人而言，城市生活远没有我们年轻人眼里那般繁华，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生活方式，在他们眼里却是陌生、难以理解和融入的。为了能够在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中生活下去，外公和很多像外公一样的老人，正试图通过自己精心打理的菜园，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重新建立起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这些菜园存在于这座城市向外扩张的边缘地带，尚未被钢筋水泥和沥青路“侵蚀”的土地，以及相对便捷的交通，构成了连接这些在城市生活的老人和这片边缘地带的桥梁。这些不受关注的老人，通过自己不受关注的努力，在这片不受关注的土地上，在以快节奏和高消费为特点的城市生活的边角料中，建立起了一片隐蔽而顽强的生活空间和一种存在于这片空间之上的同样隐蔽而顽强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同时在空间上和话语上存在于城市的边缘之中，存在于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生活方式之外的，一个不被人关注的角落。这种边缘的地位造就了它。正是因为这个角落不被人关注，它才能够持续地存在下去。

然而，随着城市建设的扩张，这种隐蔽的生活方式逐渐被占据主流的城市生活所不能容忍。而当这种冲突真正爆发时，这座城市将以雷霆万钧之力碾碎阻挡在它面前的一切，它不能容忍这些“瑕疵”的存在，尽管这些“瑕疵”的背后倾注着无数的汗水和春夏秋冬，尽管这些“瑕疵”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另一种“瑕疵”的存在，而后者正以更为隐蔽的面目存在于城市生活的另一些角落当中。

由于需要长期照顾自己的孙女上学，外公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都需要待在城里。城市对于像他这样的老人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没有他熟悉的那种田园式的生活方式，有的只是在给后人做完饭之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困顿感。这种城市的生活方式，对于他而言是陌生的和难以融入的。但如果每天都待在自己的家里，不说时间久了容易憋出病，光是每天为三代人的生计去发愁就能在精神上将自己折磨得疯掉。

为了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节奏，同时也是避免整天憋在家里怄气，外公平时只要吃完饭都会尽量去外面转悠。有一天，外公发现距离自己租房点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空地，它位于城市建设还没有扩张到的地方，其中一部分空地已经被人改造成了自己的菜园。看着已经有人在这片空地上“圈起”了菜园，外公也顿时来了胆子，心想反正这片地“没人要”，别人种得，自己凭什么不能。于是，外公在那片尚未被人占据的土地上精细挑选了一个水源和土壤条件都相对较好的地方，将其视为自己未来的菜园所在地，这片地旁边就是一个三角形的水沟，可以作为水源地，整块地大概两分多。

从那时起，外公整个人都像是来了精神，每天做完饭也不再望着天空发呆了，直接扛起铁锹锄头就开始去“自己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作业起来。要想将一片荒地改造成菜园，可不是一项简单的工程。其中至少要经过三个步骤：一是将这片土地用篱笆、石墙等“圈起来”，以标明这片土地已经有了主人，避免外人践踏和采摘。二是对地形进行改造，包括将坡地改为平地，搭建一些供人作业行走用的田间道等。三是对这片土地进行土质改造，包括深翻，增肥，增湿等。城市荒地长期以来荒废已久，地形坑洼不平，土质也差，周边还总有行人经过。因此上述三项中的每一项对于外公而言都不是一项容易的工程。

首先是要避免路过的行人“偷菜”。这片地上同时存在多片菜园，这些菜园的主人之间一般都能形成默契，不会彼此偷菜，但路边的行人则难说了。为了避免行人偷菜，外公特意用竹制栅栏和枝叶丛生的草堆搭成了一道半天然半人工的屏障，其主要目的在于增加路边行人“偷菜”的心理成本。正所谓“防君子不防小人”，那些成心偷菜的路人当然不会受到这些屏障的阻碍，但这些屏障却可以有效增加那些路过的“无心之人”随手偷菜的心理成本，因为跨越这些精心搭建的屏障，需要有很强的行动力，花费的时间也更多，并且还要冒着被周边其他路人指责的压力，以及被菜园主人发现的风险。

其次，这些荒地荒废已久，土质差，地形也坑洼不平。光是地形改造这一项就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而土质改善则更是一项长久工程。与此同时，由于是在城市中进行这种改造，外公所能够使用的农具也只有铁锹、锄头等简单的工具，甚至有许多材料和工具都需要就地取材。这一切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为此，外公每天只要给家里人做完饭，就会立刻马不停蹄地扛着工具到地里，一做就是一整天。经过了数个月的努力，这片土地终于被外公改造成了自己满意的样子。看着自己亲手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造”出的菜园，外公仿佛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的目标。

从那以后，打理自己的菜园就成为外公每天生活的必备内容。即便菜园里没什么事情，外公也总是习惯去菜园里看一看。后来因为房租的原因，外公搬到一处距离菜园更远的地方居住。家里人便劝他，一片菜地而已，又收不上来什么菜，没有必要每天都跑那么远去地里。可家人的劝阻并不能阻挡外公对菜园的热爱，他更换了交通工具，从步行改成了每天骑自行车，目的地依然是那片菜园。

由于菜园的非正规性质，外公的菜园总是面临各种挑战。首先还是来往行人偷菜的问题。由于是非正规的性质，外公的劳动成果很难得到保障。尽管外公已经想尽了各种办法去建立屏障，但这些种马路边上的蔬菜，总会招来不速之客。有好几次，行人将外公菜地里所有长成的蔬菜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零星几片腐烂的菜叶，这意味着外公这个把月的努力全都付之一炬了。外公知道后，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被压坏的屏障修补了下，以自我安慰的语气说道：“本来就是种着玩一玩，能收多少是多少吧”。

其次，最让外公担心的，还是自己的这片菜园未来的存续问题。位于城市的边缘地带，既给了这些菜园以生存的空间，同时也预示着它们随时可能到来的消亡。有一次，外公的菜园旁边要修一条马路，这条马路将占去外公菜园将近一半的面积。由于这些菜园本就属于非正规性质，修路的人没有丝毫犹豫，理直气壮地将外公已经临近收获的菜园占去了一半，其它的菜园主人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对此，多数菜农只是抱怨了几句便没做追究。可外公却无论如何也不甘心，他扯着修路的人，要求获得赔偿。最后，修路的人给了700元作为对菜品的补偿，但外公被占用的土地则是无论如何也要不回来了。更遥远的威胁则在于，这片地皮早就被一家房地产公司购买，只是因近几年房地产经济的不景气而迟迟没有开工。这就意味着外公精心打理的这片菜园，也随时可能因为城市建设的扩张而面临灭顶之灾。外公也试图在其他地方寻找适合的地，但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这样的土地越来越难找，距离也逐渐超出了外公可以接受的范围。他担心自己精心打理的菜园某一天会迎来灭顶之灾，担心失去了菜园之后，自己将失去好不容易获得的在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里的生活方式。

对于我的外公而言，这片不足2分的菜园承载着多样的意义。首先，外公一家生活简朴，平时主要的生活消费就是买菜，自从有了这片菜园之后，2分左右的菜园就能够满足一家三口的日常所需，还有许多吃不完的蔬菜可以赠送给跟自己同在一座城市生活的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外公的两个女儿每次去菜园里择菜，都会顺带来看望外公，给他带来一些生活用品。更为重要的是，这片菜园的存在给外公原本烦闷、孤独、枯燥的城市生活增添了新的内容，让他能够在这样一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重新建立起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目标，提升自己老年生活的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