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骆志平
春节前的那场冻雨，从寒冷的北方赶过来，立春时节，缠着南方的脖颈撒起了野，冷冰冰的模样，没有轻盈的雪花那么美，点点滴滴落在哪，就在哪里结成冰。刚开始，风口上的树枝结出一点小冰凌，屋檐下垂下几条小冰串，大伙觉得蛮好玩，有人还晒出了小图片。
没想到，冻雨和人一样喜欢蹭热度，见大伙兴致高，黏着南方的衣裳不走了，磨磨蹭蹭好几天，给整个春天披上了一件冰大褂，晶莹剔透的外衣，包裹着早春的心思，让人看了就心动。然而，怀揣的锋锐，掩不住内心的冷酷，很快就把初来乍到的春天摁到了冰凌中，河岸的杨柳没见过这阵势，和过去一样，俯下身子试水温，没曾想被冻僵的桃树黏住了手，不一会儿，半个身子也变成了大冰挂，僵悬在河岸边。
屋角的小竹子被压得趴在地面草丛中，看上去似乎闪着了腰，其身旁的梅花倒是不怕冷，红红的脸蛋还是那样的娇艳，偎在冰凌中，含羞带笑，好像搬进了水晶宫。塘边的几只鸭子摇摇晃晃，一路“呱呱呱”，蜷缩到了檐阶上，生怕一不小心被杨柳黏住了翅膀，冻成大冰鸭。燕子念旧，年年春天赶回来，看上去和刘禹锡笔底的那几只“旧时王谢堂前燕”长得差不多，机灵又可爱。小家伙立在檐口上，睁着惊羡的眼睛，只往梅花身上瞟，搞不清这娇嫩的花儿为什么拥有那么多的高昂和从容？更搞不懂王安石笔底的气节，为啥要落在墙角怒放的几枝梅花上？喜欢寻花问柳的春天哟！到处可见娇柔妩媚的身影，可惜大多没有在冰天雪地中浸泡过，岂会有梅花那样的身子骨。枝头上的几朵小桃花刚刚露出一点小苞苞，纯净的花蕊尚未展露尘世中，内心充盈的美好应该不比梅花少，凛冽寒风中，仍然逃不出一身伤病半身残。回头再看那些屋角的小竹子，个子不大，却经历过严寒，其和梅花乃君子之交，看似弱不禁风，实则一身好功夫，只要身上的冰凌稍一抖落，便挺直腰杆，站到了春风里。
龙宇 摄
南方的女孩在好山好水中长大，心中的浪漫比飞舞的雪花还要多，冰凌上树的那几天，冻雨肆虑的那几天，她们像一朵朵花儿，开在了冰凌中，看着她们蹦蹦跳跳的身影，似乎比腊梅还耐寒。其实呵！都是一群冻美人，牙关咬得嘣嘣响，若是没有口红做掩饰，或许嘴唇一发紫，早就跺着脚跟跑到了火炉旁。我也喜欢这样的俏丽，冰到极致，美彻心扉。
然而，冻雨带来的伤害实在太大，大到让我心生厌恶。说实话，我不喜欢冻雨期间热搜上晒出的图片，全都是冻雨带来的美丽，然而，冰凌隐逸的伤痛呢，去了哪？
朋友从遥远的地方赶回老家过大年，车子被冻雨封堵在高速上，四、五个日夜的煎熬，人未到家，赶年的喜悦便耗尽在冰凌中。好不容易在除夕时分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却因为断电断水，只能架起炉灶，添上几根干柴，在老屋里烧起原始的篝火，那年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朋友心中装有儿时生活的场景，唠嗑中忍一忍，还能嚼出一份岁月感。可在城里过惯了好日子的小朋友哪受得了这份罪，迫于无奈，朋友只能带着一家人，就近漂移到了城市的灯火中。
还有好多的乡村，冻断的树枝拦住了进出的山路，无法上山去祭祖，邻里串门成为了奢望，拿起电话表达一份对亲情的牵挂，却拨不通家人的电话，连微信也落入了盲区。时间一久，手机没电了，整个世界就被屏蔽了，那种被时代抛弃的恐惧和无助，刹那间便会涌上心头。一场冻雨带来的麻烦，给了我们太多的忐忑。原来，看似繁华的世界，只是现代文明编织出来的一张网，脱离了这张网，我们仍然还是大自然中无助的孩子。
唐露 摄
或许这场冻雨真是冬天送给春天的礼物。在岁末年关，敲响一下警钟，传递一份走向未来的不易。告诫那些寻找美丽的人们，冰冻背后的真情，才是弥足珍贵的牵挂。当大伙在热闹中推杯换盏时，他们攀爬在除冰保电的铁塔上，或忙碌在城市乡村铲冰清障的桥梁、干道上，或戴着红袖章当起交通岗。有的被掉落的冰渣砸伤了身子，有的长时间呆在寒风中冻伤了手脚，有的连续多日吃住在荒山野岭。正因为他们的付出，才有了千家万户的团圆。
可惜，我们在享受幸福的时候，忽略了这些最美的奉献者，没有让他们冲上热搜，成为冰凌中最美的花朵。在各类春晚节目中，同样如此，鲜有唤醒团圆的挂念，甚至连感恩的画面、话语都少之又少，难道这就是走向春天的期盼么？看着电视中红红绿绿晃动的身影，一种光怪陆离的冰冷袭上心头，冻雨的无情，就这样滞留在我的记忆中，也冻结成了早春的遗憾。
或许我们习惯了褒扬繁华，伤痛往往被搁置在僻静角落里。其实这种冷雨般的绚丽并不美好，时间久了就有可能掩饰暗藏的冰锋。一旦蔓延开来，便会成为席卷春天的冷漠。试想一下，如果春风不伐犁，种芽不落地，谁又能鼓荡起走向未来的勇气。在看老谋子的电影《第二十条》时，我几次泪崩，当善良需要付出代价时，谁还会善良？老谋子不简单，用几个镜头就道出了惩恶才能扬善的法理，法没有错，谁错了？老谋子给出了思考，这种聚焦才是走向春天的力量。期待璀璨的时空，除了依恋繁华，更要俯身苦难，从懂得感恩的那一刻起，二月的冰河才有了春潮涌动的冲动。
南方的性情有点孤傲、潮湿，喜欢穿着春天的绿衫，去歌唱四季的美好，总以为北方的凛冽钻不进自己的脖颈。樟树算是大高个吧，平时手臂伸得长，伸得多，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从来没想过有谁能折断它的脖颈，扭断它的腰。然而，这样的魁梧在冻雨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好在这样的冻雨不常来，这次蹿过来，也没有邀请寒风来助阵，仅仅贴着春天的面颊，耍了几下小流氓。即便这样，那一阵又一阵的“咔嚓”声也是此起彼伏，再看那些平时枝繁叶茂的树林，光秃禿的，没有剩下几根好枝丫。
唐露 摄
过去再大的冰冻，也看不到这样残破的场景，树上的枝条早被掰下当作了柴火，哪还有冰凌上树的地方。记得有一年，天气很冷，原野上晶莹剔透的冰凌，有点像北方的花朵，开在了春风绽露的枝头。我和几个小伙伴看到了，忍不住跑过去，伸出双手，轻轻捧起来，还当作小冰棍，吸吮在口中。隔不了几天，发现肿得像馒头一样的小手冻裂了，布满了血丝，当我举着小手流泪时，妈妈眼神中也没有太多的心疼，就用蚌壳油塞进开裂的地方，剩下的交给春天去治疗。如今，再看冻雨带来的冰凌，我多了一份忧虑，不是春风化解不了树上的严寒，而是春风赶集的路上，傲雪寒梅的身影越来越少。
正月初六那天，我去了一趟书堂山，远远望去，山上的树木还没来得及挺直腰板，削去了树顶的山峰好像矮了那么一两米，进出的山门到处横亘着断树残枝，没有了往日的文气。有几位游客徘徊在欧阳阁峙的前坪，由于上山的游道仍被树枝封堵着，他们便坐在稻香亭边聊起了天，我凑过去搭了一下腔，自愿为他们当起了导游，话语聊开了，知道他们是北方的来客，便调侃说这是北方冻雨惹的祸。其中一位年长的跟我讲：“在北方这点冻雨算不了什么，没想到对南方的伤害这么大。”我说：“幸亏已立春呢，冻雨带来的只是‘上树凛’，否则，地面冰冻，山塘结冰，带来的危害将更大。”另一位游客接过话头问：“啥叫‘上树凛’，为什么这里的地面不结冰，高速公路又封冻呢？”我说高速路是高架桥，接不了地气，春潮涌动的热浪蹿不了那么高。他们听了一乐，我也开怀一笑，当然，我只是信口开河，可能讲错了，不过身边的树枝听着听着居然也点起了头。
这两天气温又骤降，好像冻雨又来了，有人说本轮冻雨的杀伤力不比上一轮差，但我不太相信，毕竟春天来了这么久，桃红柳绿都已冒了尖，有的花苞里还伸出了小脑壳，阳光充裕的那几天，连家中老人都褪去了身上的棉衫。即使寒潮再来，也敌不过春天的气势，顶多打个转、露个脸，便会蹿回北方的老家。
唐露 摄
当然，相比于冻雨侵袭带来的伤害，我更期盼南方的天空吃一堑长一智，那些在冰冻中断过臂膀的大樟树再发新枝时，不要把手臂伸出那么多、那么长。太多了自己承受不起，冻雨来了，弄出一身残疾别人看着也心疼。还有那些举着镜头追赶冰凌美景的伙计们，在聚焦心中喜悦的同时，记得多匀出一点镜头给身边的除冰者，那一张张冻红的脸膛，比春风更暖，比冰凌花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