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新闻记者蓝婧彭莉
2019年，对于非虚构作家、美国人Peter Hessler（中文名何伟）来说，是回归与转折之年。阔别中国数年后，他携妻女来到成都。
这一年，他50岁。
在中国，这是“天命之岁”。9月，知名作家何伟将在四川大学任教的消息在网络刷屏，他的人生履历从此添了一张新名片：四川大学匹兹堡学院助理教授。9月4日，何伟在四川大学开讲，全场爆满，甚至有人专程从外地飞来听讲。
很快，何伟身着绿格子衬衫的照片出现在各大媒体上。但，再无下文。
有热心粉丝甚至费尽心思获取到何伟在匹兹堡学院开设的授课提纲，将其翻译成中文，希望从中一窥作家何伟作为授课教师的思路和主要方法。
在2019年即将结束之际，红星新闻记者走近何伟，走进他的课堂。

｜上课｜

2019年12月13日，距“大雪”节气已经过去6天，四川大学江安校区，寒气格外凛冽。

相比身着羽绒服的学生们，正在上课的何伟似乎还生活在初秋：深苔色衬衫束在黑皮带里，简简单单的米色长裤，脸庞微红，浓眉长睫。

对于大众的热情，何伟神色平静：“我的课不是每天有，不是特别集中，而是长期的。”

甚至，何伟的课并没有旁听名额。

“这门课是谈关于学生写的东西，所以不要外来人旁听。学生会不舒服，对课有影响。这不是大课，如果是大课，我觉得旁听没问题。”他说。但粉丝还是不少，课后很多同学拿着何伟的书请他签名。

何伟的声音不算大，但没有想象中一些外教夸张的肢体语言和丰富的面部表情。在寒冬的晨光里，远远看起来，他就像一个沉静的东方人。

“English Composition”（英文写作），是何伟正在授课的科目。全英文教学，每周一节。他负责两个班，一个班仅15人。何伟能叫出每一个同学的名字。

不同于传统教学的面朝老师、依序而坐，这些学生分成4组，各组围坐，每组三四人，人手一部笔记本电脑。教室正前方是一黑一白两块教学板。白板顶端书写着大大的“excerpt”（摘要），黑板上工工整整列满了英文问题。

“阅读材料一般是短文。有像奥威尔这些名家写的，也有他（何伟）自己写的，也有别的记者写的。我们会对这些材料进行分析。”何伟的学生张某某告诉红星新闻记者。

何伟还有课堂辩论，比如该不该废除死刑、怎么看高考制度等。“他去过很多地方，对不同地方的不同现象，会给我们分享（他的看法）。”陈同学说，何伟的课堂很活跃，能拓宽视野和多元化的思维。

据四川大学匹兹堡学院官网介绍，四川大学匹兹堡学院是由四川大学与美国匹兹堡大学合作成立的中外联合学院，2015年9月正式开学。考生需参加全国普通高校统一招生考试，录取分数线需在当地一本线以上，学费65000元/年。

何伟的学生成为不少人羡慕的对象。

“学院所有学生都要参加一场类似于考察英语水平的测试，然后分班。其中两个班由何伟老师教。”回忆起入学时的情形，学生小杨说，得知即将成为何伟的学生，他和室友非常开心。

在学生心中，何伟是个温和的老师：“表扬很多，没见他批评过谁。”得知要上何伟的课，张某某觉得挺荣幸，很激动。“他很幽默，很随和，很容易沟通，穿得也很随意。我们平时聊的话题挺广泛。他还给我们看过他孩子的照片。”

在张某某的一篇全英文作业上，每一页都留下了何伟的红色批注：增减的单词、有误的表达、标点的改动。“每交一篇文章，他都有反馈，而且是不止一次的反馈，给我们提很多很具体的建议。”

｜变迁｜

25年前初入中国，何伟不会一个汉字，没有一个中国朋友。他的笔端，记述了中国小城的局促、质朴、沉默。

25年后，他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中国。“最大的变化是车。”他说，“我在涪陵时没有一个有车的朋友。现在，以前的学生、同事、朋友很多人都有车，变化特别大。”

1996年，何伟曾在成都培训了两个月，当时还没什么地铁、高楼。“我知道这个地方正在改变，肯定10年、20年以后比现在好多了，但不能预知有这么大的进步，没想到。”

那时候，何伟的学生大多是来自农村的孩子，他们真实、单纯、敏感，第一次看到一个西方人如此近距离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在涪陵时，我的学生不能上网，跟今天的中国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都是农村孩子。以前的学生10年后给我写信说：对不起，我读书读得不好。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每天只吃两次，因为我钱不够了。”

聊起学生，何伟的眼神很柔和：“现在的学生比较自信，比较习惯面对外国人。我现在的学生大多数都出国旅游过，他们读的国外的新闻和书也比较多，是比较了解这个世界的，跟以前的学生很不一样。”

↑何伟在中国。图据网络

随着城市面貌一同悄然改变的，是人们的思想与内心：“20年前，如果出版《江城》，中国人可能觉得我是骂中国，那时没有这样的书。外国人写中国，他们特别敏感，觉得外国人可能是取笑或者是看我们不好。但现在他们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更加自信了。”

同时他感到，与自信一同到来的是压力：“20年前的学生对未来的担心较少，成功带来的压力也相对少一些。”他留意到，在这个经济飞速发展时代的焦虑感：“为什么中国高中生在为高考做准备的过程中表现出焦虑？人们仍然认为资源非常有限，需要花费大量精力来获得自己的份额。”

但他坦言，自己也不知道更好的解决方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没有错。好的教育资源是稀缺的。”

｜记录｜

中国人知道何伟，源自他的中国纪实三部曲。

3部书像3个眉目相似、性情各异的孩子，他一视同仁：“《江城》写的是我刚到中国时的生活，都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比较有特色。《甲骨文》可能是最有深度的，当时读的书比较多，采访的人比较多。《寻路中国》的第三部分，我在丽水一个开发区采访了好多人。那时候我已经有差不多10年的中国经验。采访时，我比较了解他们的情况，也觉得当记者的工作比较好。这3本书都有我喜欢的原因，各有各的特色。”

作为何伟多本书的译者，长江师范学院教授李雪顺记得当年得知何伟来渝时的惊讶：“觉得有些意外”，何伟“总会有异于常人的思维和行动”。

何伟对中国的兴趣，源于他1994年首次中国之行。他和一个牛津大学的同学赴10多个国家旅行：“从捷克到泰国，从俄罗斯到蒙古，从中国到越南……来之前，对中国没什么印象，听说不太好玩。”何伟微笑着说：“但到北京后觉得特别有意思，我是从那时候开始对中国感兴趣的。”

上世纪90年代，他们一路向南：上海、合肥、云南、广州……6周旅行，让他们看到了一个欣欣向荣的中国：“这是一个有变化、有希望、有能量的国家。”旅游之后，“我决定要回来。”他知道自己正在见证历史：“这段时间对中国现代历史来说比较重要，所以我要记录，不管出版不出版。”

李雪顺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何伟从小就有一个当作家的梦想。“他是个有恒心、朝着自己梦想努力的人。”他第一次见到何伟，是在四川师范大学校园，“类似会议室的场合。”

李雪顺当初对这个外国小伙子的第一印象，多年后已不甚清晰。但多年来令李雪顺印象深刻的是何伟父亲在1997年很肯定地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的儿子有朝一日会成为家喻户晓的知名作家。”彼时，李雪顺将信将疑，“以为不过是美国人的自负。”时光荏苒，何伟的父亲终于如愿了。

“那时候在中国的小城市，如果你是个外国人，是比较辛苦的，所以你必须有耐心。”何伟说：“当时那里比较偏僻，他们不太习惯外国人。出去有好多人看你，好多人说‘hello，老外’‘外国人’……没有耐心的话，会很生气。”

虽然不易，但何伟从未想过离开中国：“没什么后悔的。我在涪陵比较辛苦，但是我一直都喜欢。工作两年，如果不喜欢，可以随时走。但我觉得工作挺好，我特别喜欢我的学生。”

｜工作｜

一年中，何伟只写3篇左右的文章，也写书。他有时和采访对象相处，会历时数月甚至几年。

慢节奏并未带来他对作品数量的担忧：“我可能感到唯一的压力是财务。否则我不在乎我生产多少。”

何伟称，2013年以来，他还没有真正度过假期。他认为自己的主要目标是减少写作，“我宁愿过一个安静的生活，达到可以重新控制自己日程安排的地步。”

在写《寻路中国》的时候，何伟“想过那种隐居式的作家生活——从城市生活中悄悄地躲开，把手中的工作暂时放下来”。

多年来，他似乎一直在寻找一处心之归属，试图远离尘嚣、回归内心——他家中没有iPad，他不让双胞胎女儿用手机，她们习惯了读书。为了寻得安心之地，他曾去乡村、去胡同。

2019年，在50岁的何伟看来，生活比写作更不易：“因为现在有小孩也有工作，所以没有以前自由。”他说，写《寻路中国》的时候还没有孩子，“可以随便去旅游、采访，有时候去一两周，现在不能了。”

说起中国纪实作品，“何伟”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但50岁的他有着东方式的谦虚：“我没有接受过中文或中国研究的正规教育，因此我的知识有很多漏洞。大多数写关于中国的作品的外国人，比我有更广泛的知识。”

他曾深感“要成为‘中国通’，要走的路还很长”。

“我的目标是写一些特定的地方和人物，因此我尝试尽可能地了解这些主题，希望我能很好地理解。”但他坦言，中国是一个如此庞大而复杂的国家，“我无法声称自己了解很多事情。”

他总是写《寻路中国》里魏父这样的普通人，从不选择名家、红人。“我喜欢写一些让我花很多时间与他们在一起的人。”他告诉记者：“最好让这个人足够舒适，我的目标是达到不再需要提问的地步。我只是观察，而不是互动和提出问题。”

↑何伟在四川大学匹兹堡学院的办公室。彭莉摄

何伟认为，一个个普通人的际遇，共同构筑了这个时代的侧脸，“我的出发点往往是个人，而不是任何问题或趋势。”社会的变化和个人的内心“两者是相关的，并且经常相互联系”。

回首往事，中国给何伟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这是我生活中的转折点。来中国之前，我不确定自己会写小说还是非小说。实际上我不知道自己希望从事哪种职业。我对外界没有太多了解，这样的经历有助于改变我。我适应了一个与我成长完全不同的地方。”他说，“中国是独一无二的。”

“在中国，有过很孤独的时候吗？”这是红星新闻记者的最后一个问题。

窗外的黄昏愈渐朦胧，华灯初上，映照着影影绰绰的人流与车流。这是2019年的中国，距何伟第一次踏上这个国度，已过去了整整25年。“不。”他脱口而出：“在中国，我从未感到孤独。”

何伟简介Peter Hessler，美国人，中文名何伟，著名非虚构作家。他在普林斯顿主修英文和写作，并获牛津大学硕士学位，密苏里大学名誉博士。曾任《纽约客》驻北京记者，及《国家地理》杂志等媒体撰稿人。他散见于各大杂志的旅游文学作品，数度获得美国最佳旅游写作奖。在他的中国纪实三部曲中，《江城》一经推出即获“奇里雅玛环太平洋图书奖”，《甲骨文》获《时代周刊》年度最佳亚洲图书等殊荣。他本人亦被《华尔街日报》赞为“关注现代中国的最具思想性的西方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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