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毯先生》撤档再映,宁浩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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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生涯初期,宁浩得益于刘德华的扶持,多年后为他量身定做了电影《红毯先生》。(受访者供图)
经过两次改档后,2024年3月15日,电影《红毯先生》重新上映。三天过去,这部电影仅有1.1%的排片,总票房依然没有突破九千万。
2月16日大年初七,《红毯先生》宣布退出竞争激烈的春节档。公映的七天内,该片仅收获票房八千多万,占春节档总票房的1%。
《红毯先生》不是一部典型的宁浩风格电影,它没有夸张的啼笑皆非,没有喧闹的场景和台词,也没有花样翻飞的剪辑技巧。相反,这一次宁浩选择了极简主义美学,全片只有不到400个镜头。故事的主角是刘德华饰演的香港明星,他在遭遇了一系列荒诞事件之后,终于懂得了沟通的意义。
片方在声明里说,这是一部关于沟通的电影,因为有观众的参与变得完整。遗憾的是,它却没有更好地抵达观众。
截至目前,宁浩已经完成10部长片的拍摄(其中一部还未上映),其中《疯狂的石头》开启了国产小成本喜剧的浪潮,《心花路放》是上映当年最卖座的华语片,《疯狂的外星人》曾登上同年票房前十的榜单。他和朋友合伙成立的坏猴子影业,多年来扶持了包括路阳、文牧野、申奥在内的诸多青年导演,作品一再刷新中国电影票房数据。
宁浩却更想走一条中间路线:他希望自己的电影既可以有个人表达,也可以被观众接受。“我希望他们能够看明白我的电影,但是首先我要把自己的东西找到,否则我和大家聊什么呢?”
2024年1月底,在排山倒海般的宣传工作期间,宁浩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
没有经历过别人的人生,怎么能理解他人的处境?
南方周末:为什么想到拍《红毯先生》这个题材?
宁浩:我一直以来都在寻找跟刘德华合作的机会,因为众所周知的机缘,他是我电影生涯当中比较重要的贵人,在《无人区》的时候就想请他,但是当时时间对不上。我平时拍的都是城市蓝领气质的人,跟他有点难对味,所以我就在想,如果他演一个香港明星,这样可以把他拉回到现实主义语境当中来处理。
另外,我也一直在思考短视频时代,电影应该拿出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来。短视频有很多很真诚的表达,农民就展示农民的生活,工人就展示工人的生活,很生动。那些部分都是电影应该学习的,这时候你再去演绎一个假的,可能还不如那个真的。
南方周末:主人公刘伟驰的人物设定和现实中的刘德华高度贴近,他接演时有顾虑吗?
宁浩:角色就是角色,艺术虽然来源于生活,但绝对不是生活的复刻,它一定要戏剧化地去表现生活。刘伟驰身上的一些特质,比如认真、完美主义、十分努力,这些确实是大家对刘德华的认识,我只需要保留这些就够了。在这个基础上去延展,现实和戏剧的擦边球真真假假,会蛮有趣的。
南方周末:你怎么理解刘伟驰的复杂之处,比如虚伪或不够真诚的地方?
宁浩:刘伟驰就是一个身处高位而拒绝沟通的人。这个电影主要讲的就是沟通的问题,很多身处高位的人都有这方面的障碍,也许是因为很难换位到别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我们观察这个世界,总是以自己为主体的,没有经历过别人的人生,怎么能理解他人的处境?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就是“我执”的部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路径,都认为自己是成功的,即使生活得不那么如意,但总是要暗示自己还不错。可是当过分肯定自我的时候,肯定就会觉得自己的路径是对的,产生所谓的路径依赖,形成我执,让我们无法体谅另外一种人。木匠有木匠的执著,铁匠有铁匠的认识。尤其不幸的是,万一还真的成功了,比如刘伟驰成了明星,这种执念会变得更加强烈,仿佛只有自己才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
一个人生活阅历越丰富,就越容易产生执念,年纪越大越如此,执念会产生偏见,往往比较有话语权的人越容易如此。
南方周末:你自己平常会有这种和人难以沟通的感受吗?
宁浩:在某一瞬间都会有。我觉得人跟人真正能沟通是一个小的、短暂的部分,一个阶段或某一个点大家可以沟通,但是很难持续。因为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己的视角、自己的成长、自己的认识。
南方周末:你的很多电影都表现了人因狂妄自大而付出代价,为什么喜欢讲这样的故事?
宁浩:人类只会死于狂妄。我执下一步就是狂妄,可以说每一个人都具备这种潜质和特性。刘慈欣的《三体》最后,人类整个灭亡了,就是体现了这个道理。人类陷入了这样的情绪中,觉得自己是万物之灵,掌握一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南方周末:你在电影里展现了刘伟驰遭遇互联网的讨伐,他的一些言行被网络放大,最后无法收场,你对这样的网络生态怎么看?
宁浩:这种现象现在外化了,但原本就隐藏在各个角落,从小到大,我们不是没见过吵架,原因和当下互联网的争论也没有区别。只是网络是一个更大的公共平台,会把很多声音放大,大家在网络上寻找属于自己的社区,不同的社区有自己的共同价值和共同利益,我们要捍卫这些东西,但又无法将信息收集得非常全面,就会情绪化地探讨问题。
这可能不是创作者需要面对的问题,是所有的社会生活在改变。这也不是中国的问题,是全世界的问题,人类都在面临网络新技术带来的种种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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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石头》成为当年小成本喜剧的黑马。(资料图)
希望留给观众参与和思考的缝隙
南方周末:创作有路径依赖吗?怎么摆脱?
宁浩:也有。尽量去新的领域,因为你每次到新领域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啥也不懂。
南方周末:在你的职业生涯中,有什么节点曾明确想要摆脱路径依赖吗?
宁浩:《疯狂的石头》是一次。我的头两部电影几乎都是长镜头,节奏也相对较慢,我管这样的电影叫“400镜”电影,用400个镜头拍完。《疯狂的石头》是我想要探索生活之外的东西,做一部比较躁动、比较摇滚的电影。
《心花路放》也是一次改变,当时想用一种相对轻松、不那么蓝领的表现办法去试一试。希望比较松弛,也讲故事,但不用那么较劲。我总是希望能够留给观众一起参与和思考的缝隙,那样会显得作品民主一点,可以让大家去想自己的认识。如果太过粗暴,那就不是交流了,是单向输出。其实从那个时候,我就想尝试能不能把输出变成交流。
南方周末:你很看重作品的交流性?
宁浩:对,观众能够参与。就像有些人经常问,(《红毯先生》里)那只猪代表什么,我会说,你觉得它是什么?你觉得它是什么,比我觉得它是什么重要。
南方周末:《红毯先生》的风格与你以往的电影有区别,只有不到400个镜头,为什么这么做?
宁浩:我想再去探索,试试不同的东西。我对特别喧闹的东西有点厌烦了,想回到早期,比较简单地去阐述一个事情。内在的东西才是我感兴趣的,我不再想用复杂的东西去掩盖它,尽量简单一点。我对极简的美学很喜欢,希望用最少的语言去表达更丰富的内容。
南方周末:你会担心观众说这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宁浩吗?
宁浩:没关系,宁浩有多个面向,你可以尝试认识另外一个。很多时候,艺术家在一件作品获得认可后,大众就很容易把你归为一类。从市场的角度,这确实是对的,但是作为搞艺术的,肯定还是希望探索新的领域,否则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我还是希望满足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求知欲。成功确实罕见,像是黑泽明,他变出了一个新的黑泽明出来,很少有人可以像他这样,但总还是要试试吧。
南方周末:现在很多电影人抱怨没有好的故事可以拍,你怎么看?
宁浩:我一般同时会写两个故事,找到一个好故事并不是问题。但我并不觉得故事是最重要的事情,电影是一套综合的语言,甚至表达的观点都比故事本身重要。
我甚至认为故事不属于电影,故事属于戏剧,或者属于文学,属于叙事类小说,甚至最好的小说也未必依赖于故事。比如《教父》,这个故事有多么蹊跷或伟大吗?就是一个普通的黑道家族的故事,甚至不少在展现家庭生活,但如何看待这件事的视角和深度,背后体现出的民族性,以及它的拍摄手法,才是决定这部电影成色的东西。
拍电影去抓一个故事并不难,但是这个故事能够表达什么观念,这个反而是比较难的。就好像当代艺术,走到最后就是观念,这个观念是不是有价值。所以我更看重的是观念以及语言。
南方周末:你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了吗?
宁浩:我是一直在探讨语言,希望自己能在两种语言中找到融合。东方式极简主义的部分,北野武很有代表性,对我来说很亲切,但我还是希望可以在电影中保留运动的部分;波兰斯基的运动方式就是我很喜欢的,我在努力保持平衡。有时候我也会寻找一些微调,比如有段时间我很喜欢荒诞主义的叙事,也会在我的电影里加入这部分的元素。
南方周末:你的电影里经常有荒诞的部分,怎么理解这种无序的荒诞?
宁浩:我相信“人不胜天”,我不太相信一个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面对庞大的命运,人是无可奈何的。我对“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的结局总觉得很奇怪。因此,生活总会有一些突如其来的荒谬,它会打乱规律,让人感到命运的不可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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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外星人》剧照。(资料图)
我不是一个追求高票房的导演
南方周末:你从2000年初开始从事电影创作,这二十年来,中国电影产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身处其中,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宁浩:和其他很多产业一样,我们用很短的时间建立了别人需要很长时间建立的市场,在快速的膨胀过程中,很多矛盾都是集中爆发的,显得非常热闹,众声喧哗,还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标准。感觉一切都是快进的,一种电影刚刚成形,另外一种新的类型就出现了,新的类型还没有特别成熟,又要被淘汰了,真的是应接不暇。用现在的话说,真的是特别“卷”。
南方周末:你的很多电影票房都不错,但你似乎更在乎表达层面的东西?
宁浩:我不是一个追求高票房的导演,《疯狂的石头》当年才获得2000万票房,《疯狂的赛车》也就是一个亿左右,这些现在看都不算高票房。当然并不是说我不考虑观众,我希望他们能够看明白我的电影,但是首先我要把自己的东西找到,否则我和大家聊什么呢?
南方周末:你如何平衡自己的作者性和市场的关系?
宁浩:我觉得就是要本着对自己和观众的双重尊重。其实还是有一批导演在走中间路线的,在美国这样一个高度市场化和工业化的地方,没有给艺术电影留特别大的空间,但是还会出现《穷街陋巷》《出租车司机》这样的电影,后来也有科恩兄弟、昆汀等人的出现。他们都在寻求一个平衡点:既有个人特质,又能尊重观众。
至于要以(欧洲)三大电影节为标准,那是另外一个路径了,这类电影追求意识形态和美学层面的探讨,并不追求满足观众所需要的娱乐,所以现在基本上都是小成本电影。这类电影的成本一定要控制得非常精确,才能够在艺术片市场回收。不得不说,以前那些投资比较大的艺术片的空间是越来越小了,这是我们面临的现状。
对我来说,我没有故意要走哪一个路径,我们的市场和好莱坞不完全一样,和欧洲更不同,我只能在中间找一些平衡。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影片的成本问题?你更偏向大体量的电影还是有意识地控制成本?
宁浩:我不太追求特别大体量,当然也分题材,比如做外星人的故事,那没有办法,就需要特效。我当时做《疯狂的外星人》,实质还是要加入本土文化的色彩,不是一部我们想象中的外星人电影,我得考虑自己的特色是什么。这其实有些矛盾:到底是要奔票房,还是文化表达抑或导演的艺术追求?这也面临一个取舍问题。
南方周末:你是否担心受制于各种因素,自己的表达不够充分?
宁浩:只要每一部电影都有我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就是可以的。所谓的充分,其实都是在一定条件当中的,比如你拍小成本电影,没有内容上的羁绊了,却有成本上的羁绊,它也是有边界的;大成本的制作自然也有其他的羁绊,会受制于它的公众影响力,也会受制于财务因素。我们都是在各种平衡中去寻找可能性的。
南方周末:你当年花三万元拍出《香火》,鼓励了很多年轻人用极低的成本拍片。现在来看,这是当时拍摄最好的方式吗?
宁浩:是我力所能及的方式。每一个时期都有自己的方式,现在如果是为了进入行业,方式是多样的。现在我们有互联网,有网络电影,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和载体,并不见得非要走前人的道路。
今天可以走的路径还蛮多的,你拍一个非常好看的短片,也会被看到。今天太难埋没一个人才了,只要你有才华,大家都能看到,而且很快就会被挖掘出来,支持你创作。
南方周末:你如何看待现在大家对年轻导演的期待?坏猴子挖掘了不少年轻导演,你是怎么考虑的?
宁浩:我蛮简单的,我也是这个水塘里的一条鱼,当然希望整个生态都是健康的。曾经有一段时间,各种各样的资金都涌进行业,各种各样的人都想要拍电影,我觉得有些奇怪。但我们也应该去支持更专业的电影人,让他们成为行业的主导,这个市场才能更加有规律。我正好够得着的导演都是一批专业院校毕业的人,那我就去支持他们。但多样化没有什么不好的。
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
责编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