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丽萍生前最后轮转的病区。图据澎湃新闻
“熬日子，还有540天。”进入某三甲医院规培一年多，李利每天都在算着结束规培拿证的日子。
和此前在湖南一家医院卫生间内轻生的年轻规培生曹丽萍一样，李利也是正在规培的医学研究生。李利说，虽然她没有伤害自己的想法，但遇到的困境类似：曹丽萍在遗书中称已连续工作36小时，平时加班多、任务重，却受到不公正待遇。“忍耐到毕业。”这是李利和她身边大多数同学的想法。
遗憾的是，在曹丽萍之后，广西南宁市第一人民医院又发生两起自杀事件，两名自杀者年龄分别为27岁和22岁。在几起悲剧发生后，许多从业者呼吁，亟待改善规培生的工作环境和待遇。
01
沦为大医院“廉价劳动力”
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副院长王岳介绍，过去医学人才培养学制相对混乱，与社会的医务人员需求存在严重落差。而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建立的初衷，正是为了解决医生同质化、水平不高的问题，让医学生在三甲医院接受规范化培训，以此来提升基层医务人员的水平。
2013年12月，教育部等七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建立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的指导意见》，提出2015年全面启动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工作，到2020年基本建立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所有新进医疗岗位的本科及以上学历临床医师，均要接受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规培制度在全国范围内全面推开，成为了所有医生正式执业的必经之路。
成为一名合格的医学生需要漫长的时间。
李利介绍，目前医学生培养体制下，无论是本科、硕士还是博士，都需要3年的规培。本科是5年在校学习加3年规培，俗称“5+3”，共8年；学硕是“5+3+3”，共11年；专硕是“5+3”，专硕3年期间可以边读书边规培，省去了毕业后3年的规培时间。博士时间更长，加上3年规培，基本都是十年起步。
李利说，学硕3年不带规培，毕业后还需再规培3年，因此一部分学生会选择直博，未来做科研。囿于目前的就业环境，大部分本科生和李利一样选择了专硕，相当于省下三年时间。
专硕生的毕业要求是“四证合一”（学位证、学历证、住院医师规培合格证书和执业医师资格证），“专硕生只有拿到了规培合格证，才能拿硕士毕业证。为了拿到规培证顺利毕业，我们许多专硕生只能顶着压力继续干活，否则三年硕士也白读了。”
2014年至2024年，是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走过的第一个十年。经过十年的发展，规培制度培养了许多医学人才，但因各个规培基地的水平参差不齐，多数规培生面临工作强度大、待遇差等问题，受到外界争议。
在规培科室，李利最常做的工作是抄监护、取心电图、给代教老师跑腿送单子，甚至是帮拿快递外卖。她有时候上午跟诊，夜班忙到次日凌晨1点才睡，清晨6点又要爬起来给病人测血糖。
3月份，教学秘书给李利排了六个夜班，其中包括两个周末夜班，不倒休，她觉得不公平，提出意见后被驳回。“有时候太累了，铆足了劲写病历想早点下夜班，被带教骂得狗血淋头，说让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医生，而不是临床的学生。”
李利一个月工资1500元，每天上班来回通勤四小时，干的都是杂活。她感到不解：“为什么用我的时候我就是医生，发钱的时候我就是学生？”
02
难地落地的请假申请
请假休息，成为很多规培生的奢望。
在曹丽萍事发前的2月19日，她曾向老师请假。聊天记录显示，她跟老师说一周心跳都在120以上、有心悸胸闷的问题，问可不可以调回之前的科室。在被发现的遗书中，她写道：“请了假又怎样，病历还是没写完，还是得我写，请了假然后再加班，加班事情也做不完，多么可笑啊。”
事发当天，曹丽萍心率最高到152次/分。图据澎湃新闻
林易在2020年6月本科毕业后进入海南某附属医院培训基地，参加中医专业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林易介绍，规培三年期间，他没有请过一次假，唯一一次因为连轴转加班想休息，却发现请假需要填写繁琐的申请表，“如果请完假，还要重新补上规培时间，甚至是延毕，最终就放弃了。”
根据林易所在培训基地的工作指南要求，培训期间，请假累计超过15天不足1个月者，顺延3个月；超过3个月不足6个月者，顺延6个月；超过6个月不足1年者，顺延1年。为了尽早拿到规培证，林易不敢请假，“只能硬撑下来了”。
林易所在培训基地相关要求。受访者供图
在李利所在地区的专硕生现行规培制度中，专硕有33个月的临床轮转要求，每个科室都要轮转一遍，两三个月轮转一个科室。“实际上，我们大部分都是轮转到不重要的部门，学不到东西，掉发、爆痘、失眠、频繁的夜班，还有一年到头得不到批准的请假申请。”李利说，“即使假条批准了，病历没写完，活干不完，还是不能休息。”
在林易看来，规培制度本身是一种过渡，可以让本科生锻炼临床医生的综合能力。但有些规培基地规培时间太长，科室安排不合理，导致规培生干杂活的时间远多于学习的时间，部分医院对规培的重视程度不够，也忽略了对规培生技能的提高。
03
“同等对待”政策落实难
2023年8月，经过三年的规培，本科毕业生林易终于拿到了由省级卫生健康行政管理部门颁发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合格证书》。他得知，本科毕业生有了规培证后，可以报考要求研究生学历的岗位，二者可以同等对待。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关于贯彻落实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两个同等对待”政策的通知》（国卫办科教发﹝2021﹞18号）文件中指出，“规培”结业的本科学历学员，在求职招聘、职称晋升、岗位聘用、薪酬待遇等方面应与临床医学专硕（四证合一）同等对待。但在山东老家，林易试着投了几家招聘门槛最低是研究生的岗位，一直石沉大海。
广东某三甲医院一名主任医师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在现行用人政策导向下，目前多数医疗机构尚未建立住院医师医疗风险分担机制，因此相当一部分的培训基地将住院医师规培生作为实习生使用，不敢真正把事情交给他们做，导致规培生的岗位胜任能力还欠缺。
这名医师解释，培训基地多为当地知名三甲医院，患者量大，一部分培训基地在培训过程中多为追求医疗效率，没时间去关注、提醒、纠正规培生在操作过程中可以改进的地方，离达到“放手不放眼，放眼不放心”的带教模式还有待提高。这也造成规培生难以在实操过程中提高专业素养，影响今后的就业问题。
据中国医师协会统计，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10年来，我国设置覆盖37个专业的培训目录，遴选1095家住培基地和1.1万余个专业基地。自2017年起，每年都会有数万名经过3年培训且考核合格的住院医师进入临床医疗。
2023年12月1日，山东省首届内科专业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技能竞赛。图据视觉中国
2020年，国家新发布《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快医学教育创新发展的指导意见》，其中提出，未来规培制度第二个目标，是将全面着手实施“毕业后医学教育质量提升工程”。
前述广东某三甲医院主任医师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要推进就要认识到目前部分规培基地面临的几个问题。
一是规培基地培训容量供给与人口总量、执业医师增长需求、医疗机构增长规模不相匹配。有数据显示，目前各培训基地使用率约90%，高于国家85%的要求，各培训基地负荷比较严重。
二是“医教协同”不顺畅。专硕研究生教育属于教育部门主管，规培则由卫生部门主管。尽管国家正在积极推进两者协同，但在政府层面仍然缺乏强有力的将教育部门（供方）和卫生行业部门（需求方）的有效协同机制。
有受访者告诉记者，各培训基地负荷重，带教医生无法抽出足够时间培养规培生，很多时候只能把他们当工具用，甚至认为是他们收留了规培生，否则没有医院发的证都毕不了业。因此对于医院而言，规培生对他们更多的是增加干活的人手。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针对目前规培基地存在的一系列问题，2022年和2023年，中国医师协会陆续推出了新一轮评估指标体系，通报、减招、停招甚至是撤销了多个不合格的规培基地。
中国医师协会住培考核评估部相关负责人介绍，10年来，国家级评估先后黄牌限期整改43家培训基地、219个专业基地，红牌撤销了1个培训基地、25个专业基地。国家卫生健康委科教司2023年提出了分梯队管理、末位淘汰、退一补一要求，在2023年年初开展的驻省评估调研中，对首批10个参评省提出了高质量“一省一策”建议。
“规培结束，我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医生吗？”李利曾无数次这样问过自己。规培是她走向病人、走向医学生涯的第一站，到医院报到的第一天，她曾充满憧憬，满怀热情。
如今规培一年过去了，李利希望未来能提升一点补助工资，让规培工作更加合理，增加一些重要科室的轮转时间。她希望自己学到更多临床知识，未来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
红星新闻记者 蔡晓仪 实习生 周松 于欣都
编辑 潘莉 责编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