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旅热降临殷墟博物馆:“不要过分吹嘘哦”

下午六点,安阳市豫北棉纺织厂门口的公交站点周围,三三两两站了一些等公交的人。太阳刚刚落山,从这里往西望去,晚霞映红了西面一大片低矮的建筑。
公交车很久都没有来。高德地图上显示站点就在这里,从这里往西走七百多米,就是2024年2月26日正式开馆的殷墟博物馆新馆。在这里等车的人也许还没来得及关注安阳公交集团前几天的一则公告:“自3月14日起,将纱厂公交站点(双向)向西迁移至约220米处,调整后‘纱厂’站更名为‘殷墟博物馆’站。”
就在3月14日的前几天,自媒体博主弓撕机专门为了这个新开的博物馆来到安阳,他乘坐14路车在“纱厂”站下车,七百多米的步行让他觉得疲累,于是他吐槽:“从火车站到自己最重要的景点,竟然没有车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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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博物馆新馆里的铜手型器。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公交站点的迅速调整,只是这座新博物馆展示出的全新风貌的一个小小侧面。
全国各路人马都在往安阳赶,文博爱好者、从业者、记者,都想在第一时间看看宣传中说的四千多件商代文物——其中三千多件为首次展出。而博物馆和安阳市各级部门则在和他们“赛跑”,他们要在汹涌的人潮到来之前,尽快发现那些潜在的“槽点”。事实上,在弓撕机到来之前,殷墟博物馆方面已经在和安阳公交集团协调公交站点迁移的事情。
“我们殷墟博物馆就是要做成开放式办馆的典范。”殷墟博物馆副馆长赵清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弓撕机成为第一批体验到底什么是“开放式办馆”的观众。3月7日,弓撕机从深圳飞到安阳,接下去的一天,他从8点半开馆第一个进入展厅,一直到5点半闭馆,两块27000毫安的电池全部用完,拍了7300多张照片。但新馆带给他的,更多的还是遗憾:“交通不便,标识不清,展线混乱,最大的问题是展柜和灯光的落后,如此重要的博物馆设备和布展停留在十年前的水平,过去看不清的东西今天还看不清,甚至有的还不如老馆。”他在3月10日的文章中写道。
比如展览的动线设计问题,二楼展厅内同一主题的展览一部分在这边,另一部分在对面,观众按顺序看的话只能走之字形,“而不是让你顺着一个方向一直向前走。这种设计非常浪费时间和打断体验感。”弓撕机说。
文章很快在安阳文物圈内发酵。对弓撕机来说,这篇吐槽文章和他以往写过的吐槽其他博物馆的文章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是一位资深文博爱好者,走过五百多家博物馆,给博物馆里的文物拍过上百万张照片。文章发出后,殷墟博物馆陈星灿馆长当晚就转发了这篇文章,安阳市分管副市长与文物局相关领导连夜开会,研究接下来的改正方案。
更令弓撕机想不到的是,3月11日,馆方联系到了弓撕机,“马上给我买了机票,让我再飞一趟安阳”。跑遍全国的博物馆,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非常不一样,一般的博物馆是不理你的。”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很少遇到博物馆的回应,即便有回应,他们的出发点只是为了消除影响,绝大多数都是希望我能够删帖。”
但这一次情况与众不同。3月12日,殷墟博物馆办公室主任李文静在安阳红旗渠机场接到了弓撕机。一见面,弓撕机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他说。
“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这可不是麻烦!”李文静说。
“安阳速度”
洹河在安阳市北打了一个“乙”字形的大弯,殷墟宫殿区遗址就坐落于“乙”字的西方,隔河望向东面,正方形的殷墟博物馆新馆像是一座刚刚从黄土中被挖掘出来的铜方鼎。只是对于这只大鼎来说,“挖掘”的速度似乎有点太快。
新馆2021年3月正式动工,中间经历了疫情的延宕,到2023年5月,已经完成了主体工程的结构施工。“这个速度算是安阳速度,很快很快了,一个博物馆要建好,一般都得五年时间。主要是市里要求把速度提升一些。”李文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安阳速度”本来会更快,原定的开馆日期为2023年10月28日,但因为玻璃幕墙、外墙面当时都还没有完全到位,所以开馆日期延迟了四个月。2024年2月26日,博物馆没有试运行,直接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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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殷墟博物馆新馆多媒体展厅。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而即便到了2024年3月份,施工还在进行,从馆内朝北望去,还能看到建筑工人在铺设北门外的地砖。“这么匆忙开放,有问题在所难免。”弓撕机在他的文章里罗列了十几条需要改进的建议。
除了时间的匆忙,殷墟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还要应付更大的工作负荷。和其他博物馆不同的是,它全年无休,开馆时间是从早上8点半到下午5点半,也比一般的博物馆要多一个小时。从3月18日开始,博物馆还要开放夜游,又增加了晚上的三个小时。
开馆的这几天,平日的参观人数在3000人左右,一到节假日,人数飙升至6000人,即便按平均每天3000人计算,一年的接待人数也突破100万,是老馆接待人数的三四倍。
从市委书记到分管副市长,再进到文物局局长李晓阳,都紧张地盯着安阳的这个新晋“网红”,他们的反应速度也是一种“安阳速度”。馆里每天的接待量、各方面的销售情况、观众反映的问题,馆方都要每天直接报给市里,比如弓撕机提到的公交问题,馆长汇报给分管副市长之后,副市长马上开始协调公交集团。
在博物馆前的大广场上,南方周末记者遇到了安阳市文物局局长李晓阳。“尽全市之力吧,”他说,“整个城市都在创造一个好的文旅环境,在吃、住、行、游、购、娱方方面面,尽我们所能,为游客提供好的体验。”
安阳的做法让人想起前段时间火遍全网的“尔滨”和“淄博”。弓撕机也有这样的感觉,2023年12月他去了安阳博物馆,看完之后也提了一些意见,想不到对方馆长立刻来加他微信,向他求教,“感到安阳现在想在文旅方面发力”。
弓撕机被请回殷墟博物馆之后,李晓阳也见了他一面,李晓阳对他的评价是“蛮专业,对商周时期青铜器有深入研究”。“这样一个专业的博主对我们提出意见,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收益。我们没有必要删帖,也没有必要害怕。”李晓阳说,“真诚希望参观过的游客,或者了解情况的游客都可以给我们提供建议。”
安阳手里的牌比哈尔滨和淄博更多。一边是已得到认定的两家国家一级博物馆——中国文字博物馆和安阳博物馆,另一边是两家新晋“网红”——殷墟博物馆新馆和曹操高陵遗址。如何参考其他网红城市?李晓阳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别的城市的做法,比如说宠客,给游客提供各种各样的方便,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我们也是这样做的。但同时也觉得我们不是为了追求爆火,因为安阳有非常好的文化资源,它能够传承文化,让游客在安阳对甲骨文,对殷墟、高陵等文化遗产有好的体验,这是我们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我们不追求简单的一次性旅游,这也不是我们这个城市的气质。”
正和南方周末记者说着话,李晓阳远远看到一个小男孩爬上了广场边的一个草坡,楔形的草坡,脊线平缓,两边却很陡峭,离地有三四米高。李晓阳大叫了起来:“保安呢!?摔下来怎么办!”工作人员慌忙去带离了小男孩。采访时不时被各种电话打断,都和博物馆里遇到的各种细节问题有关,李晓阳有时会对电话那头的人发火,挂了电话,他苦笑着说:“不要把我发火的事情写到稿子里。”
如何重现“车辚辚,马萧萧”
“我们在殷墟重点保护区小屯北地有计划地进行工作……”走进一楼最大的展厅“探索商文明”展厅,郑振香先生的这件《1976年小屯5号墓发掘简报》手稿被郑重地摆在玻璃展柜中。
2024年3月14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著名考古学家郑振香在北京逝世,享年95岁。自1962年至2002年,郑振香长期在殷墟遗址从事考古发掘与研究工作,她最为大众所知的考古成果,是曾主持发掘了妇好墓——殷墟唯一一座保存完整的商代王室墓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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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好鸮尊1976年出土于安阳殷墟妇好墓,2017年亮相文化节目《国家宝藏》,图为2017年妇好鸮尊在河南博物院展出。视觉中国
“探索商文明”展厅讲述了一百多年来的殷墟考古史。对这个由考古发掘而被证实的王朝来说,考古学尤其扮演着重要角色。在展厅里观众可以看到包括郑振香手稿在内的众多考古人的手迹,它们无声地承载了历代考古人在殷墟的汗水。
“我们2023年给郑振香先生发过邀请函,希望她在开馆的时候来看看,但那时候她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李文静遗憾地说。
而对于普通观众来说,一楼最有人气的展厅是殷墟车马坑展厅。车马坑展厅是一个巨大的空间,供观众行走的回廊环绕着这个空间,使得观众可以从各个角度观察商代的马车。
“我们想着把整个马车的样子展现出来,使观众能够看到三千多年前‘车辚辚,马萧萧’的壮观场面。”李文静说。新馆里的车马厅,一共展示了23辆马车以及殉马、殉人,都是近年来在殷墟不同地点考古发掘出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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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博物馆新馆殷墟车马坑展厅。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陆续发掘出的这些车马坑,因为不能在原地保存,考古队就做了一个个大木箱子,将埋藏马车的大土块直接套取,然后剥离原坑,就像将封印昆虫的琥珀一块块剥离一样,它们被直接装箱,运到适当位置后,再将“昆虫”从琥珀中慢慢剔挖出来。
当初新馆开始设计的时候,就预留了一个展厅进行车马遗迹的展示。要把那些包裹着车马的大土块转运到展厅里,也颇费了一番功夫。最大的方形木箱子边长比馆门还宽,得先分割箱子,才能运进馆,然后重新拼接。中国社科院考古所退休的老研究员李存信在开馆前的几个月里,全程盯着这个复杂的施工过程。
观众随着参观动线绕车马坑一圈,能看到李存信和助手们忙碌的身影。开馆以来,还有部分“昆虫”没有从“琥珀”中挖出来,李存信一直在车马坑里做清理工作,“会实施到今年7、8月份。”李存信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观众隔着护栏与工作人员离得非常近,现场有观众还能和他们直接交流,“你们给土块喷的是什么呀?”“是水。”工作人员回答。弓撕机曾经吐槽过展厅的灯光不够明亮,第二天,车马坑展厅的灯光就被调亮了。
对于馆方来说,开辟出这么一方小小的考古工地,让考古人员直接面对来自五湖四海的观众,是一个需要经过反复论证的决定。一方面确实是由于土块的体积过大,其他场地无法容纳,另一方面,这其中也蕴含着某种“开放”。
三千年前的“御花园”
这些三千多年前的上古往事,对任何一位非专业观众来说,都存在着理解的门槛,博物馆里的讲解员们,自然成为了“抢手货”。殷墟博物馆副馆长徐河建观察到,每天一大早,第一批进来的观众就已经把馆里36名付费讲解员预约一空。
70名志愿者讲解员前来增援。安阳市民马雪梅就是其中之一,见到南方周末记者时,她手里还拿着厚厚一叠要背诵的讲解词,每周末要培训,考试合格了才能上岗服务。和很多博物馆不一样的是,在殷墟博物馆,会经常看到这些志愿者讲解员主动和观众沟通,询问对方有哪里需要解释。“我也会主动上去和别人讲解。”马雪梅说。
殷人尚白。一进博物馆,白色系的花岗岩装饰象征了殷人的这个传统。抬头看去,挑高天花板上飞翔着一只凤凰,形象取自妇好墓出土的一枚玉凤。
妇好是商王武丁的配偶之一,她带兵打仗,被认为是目前已知的最早的女将军。曾经震惊中外的司母戊大方鼎,是武丁的另一位配偶妇妌的陪葬品。和妇妌一样,妇好也有一尊自己的大方鼎。走进二楼的“伟大的商文明”展厅,两尊司母辛大方鼎陈列在观众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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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博物馆新馆二楼,司母辛大方鼎。它旁边的复制品可供观众触摸。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司母辛就是妇好,这两尊方鼎一真一假,真的浑身铜锈,出土于妇好墓,复制品则金灿灿,是后世考古学家根据商代铜铅比铸造的一比一的铜鼎。“很多观众用手去摸复制品。我们鼓励大家去摸,这样可以体验到当时青铜器刚刚被铸造出来时是什么样子。”徐河建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
“伟大的商文明”展厅里并不缺像司母辛大方鼎这样的“重器”。但是对弓撕机来说,“考古博物馆、遗址博物馆存在的意义并不是给你看多么精美的文物。”这个观点和殷墟博物馆执行馆长岳占伟不谋而合。
“我们是一个考古博物馆、遗址博物馆,所以我们并不是要全用精品。方方面面都要有的,特别是器物的组合很重要。”岳占伟说。
作为“伟大的商文明”这个展厅的策展人,岳占伟注重的不是单个器物,而是透过青铜器的组合来让观众感知到商朝的不同阶层。从平民,到低等贵族、高等贵族,再到王族,不同的墓葬在殷墟都有典型案例。各等级墓葬礼制的核心之一就是青铜器的器物组合。
展厅的墙上还挂了两幅想象复原图。一幅是殷墟宫殿宗庙区的想象复原图,另一幅是殷墟某贵族的聚居区复原图,想象出商王家族和商朝贵族的典型人居环境。尽管这些复原图不如造型精美的青铜器吸人眼球,但它们却代表了殷墟考古的最新进展。
在殷墟宫殿宗庙区的想象复原图里,宫殿区的西部出现了一大片水域,很像后世宫殿里的御花园。
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员岳洪彬和岳占伟近些年来一直在做这片区域的考古发掘,这片“池苑”是近年来殷墟考古发掘的新成果。池苑面积近5万余平方米,在晚商时期水深时常保持在7米以上。当初商人在建筑宫殿的时候,需要大量取土,夯成宫殿的高台,“池苑”很可能就是取土留下的深坑,被因势利导建成了一座环水的花园。
商王室的宫殿是四合院的形制,殿内的排水系统与这个池苑相通,而池苑又与绕城的洹河相通,这样就完美解决了宫殿区的排水问题。
考古人员还在水域中发现了两个小岛,一个北岛,一个南岛,北岛是宫殿区里地势最高的地方,比宫殿的海拔还高。“我们怀疑北岛上可能还有比较重要的东西,因为多年前这里出土了一个等级非常高的龙纹石磬。石磬本身就是高级墓葬以上才会出的。”岳占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殷墟博物馆新馆里对殷墟宫殿宗庙区的想象复原,呈现了三千年前的“御花园”(即“池苑”)。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考古人员发现,不仅商王家族围绕着宫殿区聚族而居,其他各个贵族家族也有着类似的居住模式,形成一个一个“族邑”。
殷墟某贵族的聚居区复原图以刘家庄北地的弜族为原型,再加上其他族邑的特征。这些族邑比起商王的宫殿区,规模会小一些,四合院建筑也小一些,但是也有自己的池苑、墓葬区、灰坑区、水井,俨然一个小小的自足的“宫殿区”。这样的族邑在殷墟有上百个,它们在这座没有围墙的大城市里耸然排列,如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商王的宫殿区。
“品读一本商代的王子日记”
很多观众会在馆里待上一整天。一楼餐厅对外营业,馆方自己研制的“甲骨文面条”有时候要等上一个小时。弓撕机曾经提议要推出多日票,博物馆方面目前正在研究这项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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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博物馆新馆餐厅的“甲骨文面条”。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如果逛完一楼、二楼,博物馆还没有闭馆的话,不妨去三楼看看更加深入的内容。三楼的甲骨文展厅风格一变,观众从信息密度极大的二楼上来,猛然撞见素雅和静谧的甲骨文展板,疲惫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展厅的布展经过一次重大调整。2023年5月,策展人于成龙团队本来的布展设想是大家都能想得到的思路——甲骨文是如何发现的、甲骨文的收藏史、破译史、如何用甲骨占卜……但工作了一个多月之后,他们发现,如果这样布展,就会和安阳的中国文字博物馆“撞脸”。
一边是时间紧急,另一边是展陈创新的焦虑,于成龙决定临时改变打法。
策展团队的组成是“专家带新人”。策展人于成龙已经在考古圈内独当一面,他原来供职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在国博的15年中,策划了很多商周青铜器的展览。团队中的助理馆员王鑫编是2020年考入博物馆的新人,他的本科专业是考古,研究生时学了文物和博物馆专业,但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真正跟着于成龙进入博物馆策展的实际操作,才懂什么叫做“纸上得来终觉浅”。
策展团队这次的焦点,是近七百片从未被公开集中展示的刻辞甲骨。在甲骨文的发现史上,有三次刻辞甲骨的集中出土,被誉为殷墟甲骨文的三次重大发现,这批甲骨就是其中之一,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发掘于殷墟花园庄东地。那时是1991年10月,出土龟甲与兽骨1583片,其中689片甲骨上面刻写着2250余条商王武丁时期的占卜记录。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古老文字中的故事仍在等待讲述者。
整个策展团队迅速进入了连轴转的工作状态,几乎没有周末,也没有休息日,助理馆员王鑫记得那时候他每天都在整理资料,经常到晚上10点多才下班。
透过穿越三千年的甲骨,一个名叫“子”的商朝王子被策展团队勾勒出来。于成龙要在展览中打造“子”的形象,他想带着观众“品读一本商代的王子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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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博物馆新馆三楼甲骨文展厅。为了避免展品的单调,策展人将甲骨文排列成了波浪形。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子”,是当初使用花园庄东地这批甲骨的占卜者,是武丁和妇好的孩子,也是于成龙从博士阶段就开始研究的一个商代晚期的人物。
从甲骨刻辞中,可以看到子的生活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占卜:祭祀、军事、田猎、贡纳、宴飨、天气,甚至生病了也要占卜一下要不要去上学——于成龙把这条卜辞称为三千年前的“请假条”。“我展示的不是甲骨,而是用甲骨文来展示一位商代王子,我是人物展而不是器物展,透物见人。”于成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他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展览,叫做“子何人哉——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特展”。展厅的主色调经过仔细斟酌。展板的底色,是一种带着雾气的灰蓝色,用于成龙的话说,这是一种“东方既白色”,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有一点泛蓝,也有一点泛白,营造出一种宁静、略带感伤的氛围,“因为这是一位早夭的王子”。
整理“子”的材料的过程,对年轻的助理馆员们来说,也是一次重新学习的机会。“从一个甲骨文‘小白’,到基本入门。”王鑫说,这样的布展策略,让他接触到了甲骨文研究的前沿问题。更加重要的是,对于“策展”本身,他有了更加直观的体会。
不是所有的意见都会被吸收
弓撕机被邀请重游博物馆,他在里面待了三天,把馆里的文物从头到尾拍了个遍。
原本收到邀请再赴殷墟的时候,他觉得无非就是让他出来玩一趟,“公关一下,最后大家心照不宣”。但这几天和博物馆的接触中,他发现事情和想的不一样。“肉眼可见地看到我提出这些问题在变化。每天都能够发现你的意见在帮助这个博物馆变得越来越好。”他说,“除了那些一时半会改不了的,如灯箱问题,这种改变正在以小时为单位的速度发生。”
“正面报道可以,但不要过分吹嘘哦。这个博物馆的成立绝对是有积极意义的,但话不能说得太过,否则最后收不了场。”于成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以前没有博物馆热的时候,博物馆的服务意识比较淡薄、面对游客的沟通交流能力也弱,这几年文博事业火了以后,社会各界的要求也更高。如果还按以前事业单位的模式,爱看不看,不看就走人,完全不能适应社会公众对博物馆事业发展的要求。”李晓阳说,“不管是尖锐的还是温和的意见,我们闻过则喜,尽快整改。我们不去删帖,更不会用其他的方法消除影响。”
博物馆里所有科室里的工作人员,每天都会轮流在前台值班,直接接触观众。馆里实行的是“首问负责制”,观众遇到问题之后,第一个被找到的工作人员,就要对这个问题负责到底。
南方周末记者也以观众的身份向馆方提了一条建议:绝大多数展签上都没有英文翻译,这对于一个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化遗产来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缺憾。
不是所有的意见都会被吸收。比如针对弓撕机提出的灯光太暗的问题,馆方认为有些地方确实可以调亮,而有些地方则需要专家团队的再次论证。
弓撕机和很多观众一样,曾抱怨过新馆的80元票价偏贵,但票价背后是沉重的债务。
殷墟博物馆的老馆是在洹河边上一个下沉式的博物馆。2005年,殷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时候,很多观众反映,到了殷墟没有东西可看。当时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就和安阳市政府在殷墟遗址内,共同建设老馆,老馆展陈的文物就是考古所安阳工作站从1950年以来考古发掘的精品文物,有上千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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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殷墟博物馆(老馆)入口。视觉中国
这样的建馆模式被称为“央地共建”,如今新馆采取的也是这种模式,也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安阳市政府共建,考古所的所长陈星灿兼任馆长。然而,安阳的经济状况却难以承担新馆的建设资金,“我们馆走了专项债,是要还债的。”李文静说,这笔专项债由安阳文旅集团承担。
这也导致了殷墟博物馆和殷墟景区的关系显得颇为复杂,景区来运营,来收费,但具体的管理由博物馆内部来负责,因为博物馆属于事业单位,不能开账户收费。景区则隶属于安阳文旅集团。
如果罗列殷墟遗址内的“机构”,就能看到它们的关系更加复杂: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工作站负责殷墟保护范围内的发掘;安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负责殷墟保护范围外的发掘;安阳文旅集团运营着整个殷墟景区;殷墟博物馆是安阳文物局下属单位,运营它的则又是安阳文旅集团;殷墟管委会统筹殷墟景区和殷墟保护范围内之间的监控、安全、管理;殷墟博物馆内的文创产品则由安阳文物局下辖的三叠层公司来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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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殷墟博物馆新馆外部。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一位接近馆方的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现在殷墟的机构太多了,机制还是存在一些问题,好多工作权限各个单位都互相有交叉,导致有时候找好几家单位都办不了事,比较麻烦。所以说可不可以参照敦煌研究院、云冈研究院的模式,设立一个高规格的机构,来统筹管理。”
“话说回来,所有人都很努力,可结果却难如人意,这样的情况本身也值得反思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弓撕机说。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