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点 | 揭秘中国体操女队为何频频失误 身中“三毒”的她们出路何方

在2022年利物浦举办的世界体操锦标赛上,中国女队在团体比赛中出现了多次失误,最终只获得第六名。在比赛中,唐茜靖平衡木掉下两次,四项多次大失误,罗蕊掉木+打杠,最终原本赛前被一些体操迷认为可以冲击金牌的女子体操队,最终比得完全“砸锅”。赛后,不出意外地,体操队高层将失误归咎于队员心理素质不行,失误太多。以下是叶振南的采访原话:
图片
然而,问题,真的出在中国女队队员的抗压能力么?
熟悉中国女子体操队的人一定清楚,近几年来,中国队在团体比赛中总是失误连连。我们列举一下最近几年的中国队女团在团体决赛时的表现:
2023年世锦赛:欧钰珊平衡掉下器械,张清颖尤尔琴科正撑动作失败,折算1.5次大失误
2022年世锦赛:唐茜靖与罗蕊在高低杠与平衡木都出现多次大失误,折算5~6次大失误
2021年东京奥运会:芦玉菲高低杠掉杠,唐茜靖欧玉珊跳马坐地,欧玉珊高低杠编排问题比出5.2的成套,折算3~4次大失误
2020年疫情原因无体操大赛
2019年世锦赛:高低杠刘婷婷掉下两次,平衡木刘婷婷掉木+扶木,折算3~4次大失误
2018年世锦赛:高低杠刘婷婷虚摆,平衡木章瑾陈一乐掉木,刘婷婷扶木,折算3次大失误
2017年单项世锦赛不比团体
2016年里约奥运会:商春松高低杠掉杠,毛艺自由操大崩溃相当于大失误两次,折算3次大失误
2015年世锦赛:王妍平衡木掉木,折算1次大失误
2014年世锦赛:商春松高低杠掉杠两次,姚金男高低杠掉杠,陈思怡自由操扶地,折算4次大失误(另外这届没有大失误的自由操比的很差,跳马也上了陈思怡这样一个低分DTY)
2013年单项世锦赛不比团体
2012年伦敦奥运会:邓琳琳平衡木掉木,黄秋爽平衡木扶木,自由操坐地,姚金男计入低分DTY,折算3次大失误
2011年世锦赛:黄秋爽高低杠掉杠,谭思欣平衡木掉木,自由操大崩溃丢失动作+特定+摔倒相当于大失误两次,折算4次大失误
2010年世锦赛:江钰源高低杠掉杠+丢失动作+特定,黄秋爽高低杠松腰+自由操出界,眭禄平衡木扶木+掉木,折算3~4次大失误
2009年单项世锦赛不比团体
2008年北京奥运会:程菲平衡木掉木,折算一次大失误
2007年世锦赛:程菲跳马摔倒,李珊珊自由操大崩溃相当于大失误两次,折算3次大失误
2006世锦赛:全部成套成功
以上是从打破10分制以来,体操队所有的团体比赛发挥。
我想,有心的小伙伴一定发现了。体操队女队的团体比赛,大失误是常态,不失误才是异类。而且绝大多数年份,团体的失误次数都在3次左右。
如果一次两次,团体失误三次,那可以说是一种偶然。
但如此多年持续的团体大失误三次,那这,还能称得上偶然么?难道次次,都说是运动员心理素质问题,需要回去总结提高么?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十分制霸主罗马尼亚女队,屡屡在团体上演所有成套全部成功,多次凭借稳定性逆袭大热门夺金(如2000年奥运会团体)或击败多次失误的对手夺牌(如07、08年团体战胜俄罗其队),以及从2011至2019,连续七届团体12套成套全部成功无大失误的美国女队。这说明,至少对有些队伍来说,团体全部成功是绝非偶然的。
我想,我们应该做的,是从中总结出规律,仔细想想,倒底是为什么,造成了这一切?
1.体操队队员的大失误,是普遍常态,而绝非个例
体操迷经常调侃某些运动员“赔钱”。如黄秋爽、谭思欣、刘婷婷、欧钰珊等运动员,都曾多次被指责为稳定性不佳、坑害团体。然而,国内某位著名体操迷曾列举了中外名将的大赛大失误比率,得到了非常惊人的结论:
我们看中国名将的“掉链指数”,可以粗略理解为大失误率:
王甜甜 28.6
程菲 28.1
林莉 27.3
李娅 26.7
姚金男 25.6
张楠 23.8
范晔 23.6
黄秋爽 22.9
王妍 25.7
江钰源 11.4
商春松 15.7(不过江、商二位,团体或预赛贡献过失2分的尴尬记录,江还贡献过两次,所以这个指数略显“虚高”)
邓琳琳 5.7
李珊珊 40
刘婷婷 27.8
唐茜靖 21.9
欧钰珊 23.5
(其中刘婷婷、唐茜靖、欧钰珊三个人的数字是我自己算的,统计标准不完全统一,该值可以作为参考)
我们再来看一看国外的名将:
komova 20
iordache 28.7
MUS 10.7
BILES 5.7
GABBY 13.5
ponor 8.8
liukin 7.5
pavlova 14.7
melnikova 11.6
porgras 8.6
可以看出,中国运动员的失误率,普遍集中在20%-30%这一区间(除了邓琳琳),而国外的主将,除了被认为心理相对脆弱的komova与iordache外,大部分位于10左右。相比之下,gabby的13.5已经是美国运动员中显得非常容易失误的运动员了,而这个“掉链指数”的直观反馈,就是团体失误率。
可以看出,除了极特别的几位外,中国运动员的大失误率普遍集中于25%左右。而熟悉概率的同学,也一定很清楚,当团体比12套的时候,根据中心极限定理,那平均的大失误次数将无限接近3次。并呈正态分布(标准差大概1.5次左右)
这就是为什么,除了几次比较特殊的团体(如06 08 15)之外,中国队团体普遍大失误3次左右的原因,以上,就是为什么团体会大概率出现三次大失误的数学原因。
图片
数学原因找到了,那么,更深一层次的原因是什么呢?或者说,有没有更符合一定指导意义的原因呢?
2.女子体操的“三毒”动作
在女子体操的各项里,有三类动作,我个人习惯将之称为“三毒”。这三类动作,是并掏、扭臂转体、结环跳。
为什么将这类动作称之为三毒呢?它们有一定的共同点:
(1)这三类动作都可以说是柔韧性动作,考较的,是运动员的“软功”。一个运动员的柔韧性越好,越容易做出这样的动作,以此来上难度。
(2)这三类动作,都比较吃“童子功”。运动员在小时候,身体柔软时,更容易上这样的难度,运动员年纪越大,身体越“硬”,这类动作也就越不容易学。
(3)这三类动作,都有相对较高的难度价值(有大量E组动作),且易于形成连接。高低杠上,无论是并掏360还是并掏shapo,都是著名的“刷分利器”,扭臂转体以中国擅长的林莉转体、凌洁转体、毕文静转体为例,长期作为体操队高低杠的“基石”,高低杠高手基本必然会将之编入成套。结环跳在平衡木上拥有大量D、E组动作且容易达成0.2的混合连接,是中国这两个周期最主要的刷分利器。
(4)这三类动作,都容易给运动员带来积损伤病。其中,并掏容易伤背、伤腿,扭臂转体容易伤肩,结环跳容易伤腰胯。在这些动作刚练出来的时候,这个影响并不明显,但随着训练的加深,对运动员的积损伤病会逐渐累积,最后运动员因为不能承受伤病,竞争力不行而退役。
国外运动员是如何面对三毒动作的呢?主要,有两种思路。
一种是像biles一样,成套中完全摒弃使用三毒动作,利用自己的力量发展动作难度,这样最终可以通过科学的训练,长时间保持竞技状态,基本不出现积损伤病,并拥有相对积长的职业生涯,发育关影响也较小。
另一种则是像mustafina一样,mus会不会并掏呢?她会。mus会不会结环跳呢?她也会。但是她平时的小比赛并不使用这些动作,而是在生涯的初期,凭借高难度打出名头之后,便各种“雪藏”自己的动作储备,甚至连世锦赛,她也不将自己的竞争力拉满。而到了真正重要的比赛(奥运会),她再把自己的并掏拿出来,展现竞争力,一举夺金夺牌。
应该说,这两种思路都是世界名将经常选择的道路,从一定角度上来说,可以有效地延长自己的职业生涯,持续展现更高的竞争力。
但是,这两种思路,在我国,基本都是行不通的。这就要说到“三毒”动作的退化动作。
扭臂转体,是没有退化动作的。
并掏,可以退化成正掏和蹬杠。相对而言,正掏与蹬杠属于对人体积损伤较小的动作,只是难度比并掏低一级别。
结环跳,可以退化成非结环跳,例如交换腿结环,可以退化为交换腿跳。
我国为了刷取最大的难度分,往往趋向于使用相似的技术编取多个动作赚取最大的难度分数,这就使得很难在编排上储备“退化套”。例如,体操队使用并掏shapo的运动员,很多在成套中同时编入了蹬杠shapo或正掏shapo,这样一旦“退化”,就会造成动作的重复。例如东京奥运会上,欧钰珊的前两串分别是并掏shapo+pak,蹬杠shapo+京格尔。结果到比赛场上,因为伤病原因,并掏shapo做不了,无奈之下只得使用两个蹬杠shapo,第二个动作判定为无效动作不承认,成套难度骤降至5.2,就是这一问题的直观体现。同样,体操队也不有少运动员在平衡木成套中同时编入交换腿结环与交换腿跳,那如果使用退化成套,成套必须大面积修改,这在我国来说并不现实。
另外一个问题是,体操队在平衡木上使用结环跳的主要作用,并不在结环跳本身的难度价值上,而更多集中在结环跳附加的连接加分。结环跳变成非结环跳,本身只损失0.2,但是很可能带来连接加分的大面积缩水。例如,交换腿跳+跨跳结环+小翻这一连接,原本连接加分是CDB,0.3,但是如果你将跨跳结环变成跨跳,那这一串就变成了CBB 0.1,成套难度瞬间缩水0.4,几乎接近一个扶木这样的失误。所以对我国来说,结环跳是竞争力的体现,不能缩,一旦缩水,竞争力全无,优势将瞬间化为泡影。(相比之下,mustafina的SR是单做的,就算不用结环跳,用其他D组技巧或舞蹈顶上,也只损失0.1,最多损失0.2,因为她们的成套是不依赖这类动作刷分的,结环跳仅用来作锦上添花使用)
同时,扭臂转体、结环跳等动作,是在我国已经被验证过,可以通过不断地柔韧训练来大范围推广的动作。或者换句话说,这是我国教练擅长教的动作,是他们的“杀手锏”。不同的教练可能有不同的擅长点,而力量训练在我国根基相对薄弱,因此,使用柔韧训练,是运动员最快速能展现竞争力的办法。对教练来说,是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杀手锏的。
3.细聊“三毒”动作的负面影响
我与部分退役运动员聊过,在她们退役之后,仍然有时会感觉“腰酸背疼”,这便是柔韧性动作的积损伤影响。的确,柔韧性动作的优势是拥有一套非常成熟的训练体系与上升通道,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展现运动员的竞争力,但其负面影响,倒还不仅仅在缩短运动员的运动寿命上。
我们知道,中国运动员擅长的扭臂转体动作(如林莉转体、凌洁转体、毕文静转体)会导致运动员肩伤累积,而一个运动员的肩伤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踺子能力的下降。而踺子能力的下降又直观地体现在跳马Y系列的撑马与自由体操的多周空翻能力(对于一周空翻而言,相对来说不是特别依赖踺子带起来的高度,更依赖转速,所以我国比较流行使用后直1080等动作作为主串)。
所以,自从04年(04年开始由于林莉转体已经命名,我国开始大面积使用三大转体技术)开始,我国开始逐渐显现跳马与高低杠的不兼容性。很多体操名将在生涯初期拥有DTY与高难度高低杠,在生涯的后期,两者很难同时保持,开始出现跳马严重质量下降(如江钰源、姚金男)甚至DTY做不了,只能做FTY(如何可欣、谭思欣、唐茜靖、刘婷婷等极多运动员),而这些运动员都是高低杠依赖扭臂转体来提升难度的运动员。一个天才运动员,很可能在生涯初期能够短期保有跳马与高低杠的难度,但是随着时间的累积,她们的跳马水平渐行渐远,距离高水平跳马一去不复返。也有部分运动员(如谭佳薪),选择优先保跳马,少练高低杠,于是在生涯后期仍能拥有质量不错的DTY(但已与生涯初期相比有所下滑),但高低杠的转体角度日渐崩溃,林转、凌转这样的动作只能“能做”,但“做不好”。
相对而言,毕转、林转与凌转这三个转体之中,根据经验数据统计,凌转对运动员的肩伤是影响最大的(因为凌转是扭臂进扭臂出,全程扭臂,要经过两个扭臂大回环),林转其次,毕转对运动员的肩膀影响相对最小。但是,从训练的角度来说,林转与凌转拥有较高的相似性,而毕转的技术相对其他两个,差别要大一点点,所以只要学会林转的运动员,往往新学凌转很容易,学习毕转就需要一定的门槛。而当前的规则规定,毕转与凌转不能同时使用。因此,为了尽快展现竞争力,中国运动员更倾向大面积使用林转+凌转,毕转则在中国国家队中逐渐被摒弃。
中国队中的黄秋爽、杨伊琳、杜思雨等运动员在生涯后期,仍然能拥有质量不错的DTY,是拥有多种原因的。一部分原因是这几个运动员本身就是中国天赋最好的运动员之一,另外,在其他人使用林转+凌转的时候,黄秋爽、杜思雨与杨伊琳的成套中则是使用毕转+林转,相对受影响较轻。另外,杨伊琳在后涯后期高低杠迅速退化,黄秋爽在2011年遇到了重大的伤病导致休息了很长时间,杜思雨因为“吃球”原因长期休息“吃球教主”杜思雨诞生记——举国体制金牌战略的逆行者,都为延续其跳马能力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另外,体操队运动员中,成套中拥有E组扭臂转体的,只有一个人在正式比赛中登陆过自由操上的F组以上的两周空翻(姚金男,登陆后直两周),而且保质期极短(只有2011年下半年),其他拥有大空翻的运动员,普遍UB弱项导致成套没有E组扭臂转体(如程菲、王妍、祁琦、刘津茹、刘景行、贾芳芳等),也有些运动员练过但搬不进成套(如罗欢、刘婷婷、欧钰珊),可见扭臂转体技术对踺子的发力有一定的影响,我国这些年跳马和自由操的普遍孱弱,也与此有一定关系。相比之下,我国96周期的跳马自由操可并不弱,自由操上几乎人手一个直二(连桑兰这种二线运动员也有直二),跳马也有多位跳马好手拥有当年的顶级难度(莫慧兰、吉利雅、奎媛媛、周端等),而当年,E组扭臂转体尚未大面积普及(第一个E转毕文静转体命名于97年)。
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现象呢?其实在我国,也确实有不少运动员适合用扭臂转体、结环跳这样的动作来上难度(比如动作的创始人、范晔等)。但是,在我国经过“试行”之后,发现这类动作确实“好用”,因此造成了一种现象,就是不管运动员的天赋好坏、适不适合上这样的动作,一股脑地用“最靠谱”的方法上难度。这样上难度快、上的稳、教练有经验,这样上难度的运动员能够第一时间展现竞争力成为国家队教练最想要的半成品,那自然这样上难度是最吃香、最应该做的事情。
而现在,所有的教练都想多带人,把好苗子尽量集中在自己门下,这就意味着对于国家队来说,“因材施教”的条件并不具备。因材施教是需要资源的,包括时间、器材,而这些,国家现在给不了,也并没有能力去鼓励。
一个比较经典的例子是上周期湖南队的罗友涓。罗友涓出生于2001年,在奥运年后一年出生非常尴尬,这就意味着她能上奥运时就19岁了,如果是用柔韧的训练法,到19岁时就多积损了不少伤病,到奥运时,绝对不会是自己的最佳状态。而罗友涓本身属于相对壮硕、力量型的运动员,并不擅长柔韧性的动作,对这类运动员,国家队的教练组竟然没人能教、没人想教、没人敢教,虽然条件出众、力量不错,空翻能力强,但因为不是国家队教练喜爱的类型,最终生生进不去国家队,被晾在了省队里,然后国内比赛这类型运动员也各种压制,不能抢了国家队的风头,原本的一颗希望之星就这样光速陨落,甚至没有掀起一点浪花。
另如广东队的刘景行,出生年份和罗友涓一样尴尬。她的强项是高低杠和自由操,其中自由操拥有后直两周与团身旋,高低杠有蹬杠屈体特卡+pak。但是刘景行的动作并不是国家所鼓励的,教练的相关经验也比较匮乏,广东队虽然在国家队的地位较高,但重点的资源都在刘婷婷、陈一乐、欧钰珊这样“走正常路线”的运动员身上。在2018年全锦赛上,刘景行虽然拥有两串在国内较高难度的两周空翻(直二+团旋),但是自由操得分竟然队内垫底,甚至不如省队里难度只有4.5的梁绮峰,之后不管是国家队还是广东省队都很快放弃了刘景行与对应的难度路线,毕竟刘景行的两周空翻难度虽然在国内较高,但放在世界上还排不上号。
由于里约奥运会中国体操无金入帐,体操的领导为了完成KPI,绝对不可能接受再次无金。为了完成自己的KPI,考虑到现实的严峻,中国女子体操将几乎所有的赌注全部压在了平衡木上。而平衡木有一个特点,就是它是体操四项中,最“平民化”,不吃天赋的一项运动。即使一个资质平平的运动员,通过马拉松训练,也能拉出一套相对不错的平衡木来。因此,如果全民赌平衡木,是最有可能为中国拿到金牌,解决领导KPI问题的办法。
但是,平衡木的教学,是最“费脚”的。我曾经与一位教练交流过,平衡木的教学整体比较耗人,如果运动员的基础一般,能力还没开发出来,底子打的不好,就进行马拉松式的平衡木训练,那运动员很容易累积脚伤。多次的脚伤产生的问题就是影响落木的木感,造成的结果就是虽然拥有理论难度很高的成套,但实际木上失误率很高,造成了越要想平衡木金牌,越拿不到平衡木金牌的现象(2021、2022两届世锦赛,我国都带了多名平衡木好手,结果纷纷预赛或决赛失误,最终平衡木金牌两次被日本队用低难度的稳定套捡漏)。
图片
可是,要让我国也用低难稳定套,行不行呢?显然是不行的。虽然低难度的稳定套很可能拥有一个较好的期望分数,但我国是希望用这一项来争夺金牌的。你难度不如别人,就永远受制于人,因为别人只要顺下来,你就毫无希望,我国肯定不希望将举国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摔倒我们捡漏上,那么,马拉松平衡木就是我国仅有的办法,别无选择。
(所谓马拉松平衡木,有两层意思,一是平衡木成套上的动作非常多,一套平衡木有15~20个动作,用来刷连接加分,所以有马拉松成套之称。二是训练方式如同马拉松,将一个运动员大量甚至是接近全部的训练时间全部投入平衡木上,虽然运动员脚伤的风险在飞速累积,但可以快速提升夺金概率)
而在我国,一旦运动员脚伤严重到不能练平衡木,那我国也有办法,“脚伤正好练高低杠”就是我国体操届的一个经典名言。脚伤上不了平衡木难度,那岂不正好在高低杠上有所作为。因而,体操队在2020东京周期,练出了大量的平衡木好手+高低杠半吊子高手(有团体水平,但争金夺银非常困难到不可能)。而因为脚伤不擅长落地,导致我国运动员无论高低杠还是平衡木都罕有在下法上上难度的。在2016周期,上大赛的五名运动员平衡木成套都拥有后直1080下这个F组动作,而2020周期,平衡木上C组后直720下成为国家队标配,奥运会上跳马两个DTY皆尽失误,从回放来看,这两个动作空中都没有什么问题,但落地技术出现严重问题,运动员完全没有落地准备,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落地(特别是欧钰珊),于是双双出现坐地跪地失误。很明显,这是因为累积的脚伤,平时缺乏落地训练导致的原因。真正到了关键时候要“站”那么一下的时候,“站”不住了。
类似的,东京奥运会范忆琳高低杠决赛,杠上动作顺利完成,但是下法却站不住,很明显,也是因为落地准备不足,落地训练不够导致出现了关键性失误,如果她下法能站住,肯定能获得奖牌,大概率可以拿到银牌。
面对这个问题,目前看来,我国选择的办法,是依靠基数取胜。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国家反正有的是人,那一届大赛上,我们带上四五个平衡木高手。反正失误率就算再高,也总有两个能进决赛(理论上),然后决赛里两个,也总能顺一个吧(大概吧)。当然,也有“运气”特别不好的时候,比如2021、2022的体操世锦赛,2021预赛3砸2,决赛1砸1,2022年预赛4砸3,决赛1砸1.真碰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回去总结,本届体操大赛成绩不佳的原因是运动员心理素质不行,失误率太高,理论上我们应该能够夺取金牌,可是失误了,下次要好好反思。用这种方法拼来了平衡木金牌,那就是欢天喜地我们打赢了翻身仗,万一没拼来,就是运动员赔钱辜负国家培养。这样的套路我们已经见了太多太多年,麻木了,也平静了。
而依赖柔韧性动作的另一个负面影响,就是不能多“拉套”。在国家队里,下套是不能太频繁的,否则运动员很容易拉废掉。相比之下,美国与罗马尼亚队则会经常性地拉成套。之前有采访中提到,罗马尼亚队保持稳定性的秘诀是,教练组会让所有人统一拉成套,所有的成套只要有一个人出现大失误,就所有人连坐重新拉套,只有所有人全部顺下才允许离开。所以罗马尼亚队才能在大赛上,保持惊人的团体稳定性。而这,显然在中国是做不到的,也不现实。成套的不熟练、累积的积损伤病、不能准确评估自己的身体状态,直观反映就是成套成功率的下降。我想,说到这里,读者应该能够明白,为什么中国队的名将“掉链指数”集中于25%左右,这并不是运动员的问题,而是由训练方针、国家战略、动作选择、教练的能力等多种因素决定的。而团体大失误三次,注定会成为这种选择下的一种常态而非偶然。
像下面这张图,就是非常明显的,因为柔韧性训练过多导致累积伤病,最后HOLD不住成套而大崩盘的例子:
图片
值得一提的,在东京奥运会上获得平衡木金牌的管晨辰,有心人可能会注意到,她的成套,“恰好”是不沾“三毒”的。她的高低杠成套里没有并掏,没有扭臂转体(后期因为全力冲刺平衡木金牌,高低杠也不怎么练了),平衡木成套是中国少有的成套里没有结环跳的运动员。我相信,不沾三毒的成套,在一定程度上减小了管晨辰的身体损耗程度,即使在马拉松训练较突出的王群策徐惊雷组,也成功地“活”到了东京奥运会,并最终成功地获得了东京奥运会金牌(另外管晨辰的年纪也相对比较小,积损伤总归还是少一些)。
4.体操届的新风——力量型与柔韧性的对比
这时,可能就有很多读者发问了。既然我国是这样的,那国外,又会如何呢?
其实说来可笑,近几年一些先前的体操小国(如英国、巴西、意大利、法国等)之所以追求力量路线,其原因是……人少……
对于这些国家来说,他们并不像中国拥有基数的优势,不像中国可以从底层选拔,市队、省队、国家队这一层层地筛选出最合适的精英。这些国家每出一个体操天才,都是很宝贵的,自然是不能像中国这样肆意“折腾”。对于这些天才,想办法延长她们的运动生涯是这些国家仅有的办法。
在中国,一个天才被“祸祸”了不要紧,后面还有无数天才顶上来,这个天才练不动了,退役了,正好这个年龄赶着上大学,啥也不耽误。所以理论上,中国可以用柔韧性动作来缩短运动员的运动寿命,这样大家各取所需,该拿奖的拿奖,拿完奖迅速退役去上大学,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国外不行,你一个天才运动员一旦退役,对国家来说就是人才断档,竞争力大打折扣。只有延长这些运动员的竞技寿命,保证她们退役后还能有新一代运动员接上,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所以,对这些国家来说,体操以前是“玩不起”的。想玩,就必须想办法走一条出路。好在,对他们来说,没有成绩压力,有奖牌是惊喜,没奖牌也不扣KPI,所以人家可以慢慢地研究,一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上面也没有领导催着你,国家也不指望靠着你这块金牌来竞争奥运金牌榜。所以,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而到现在,这条路,终于被这些小国给慢慢摸索了出来。
图片
简单说,这一条路子就是,在体操的成套中,尽量少地使用柔韧性动作,而主要依靠运动员身体的力量,包括弹跳、转速、爆发力等来上难度,减少运动员的积损伤。优先保证跳马、自由操的难度与完成质量(因为这两项是相对最稳定的,只要技术掌握了,失误率很低,特别是跳马),来保证自己的基本盘,高低杠依赖飞行动作与连接拉长串,刷出的难度并不比用扭臂转体更低,甚至上限还更高(缺点在于,门槛也更高了,下限较低),最后在稳定基本盘的情况下,辅助练习平衡木,这样练出的平衡木尽量精简木上动作,如有可能采用高难度下法,成套难度虽然不是一骑绝尘但也不算低,失误率大大减少可以保证一个基本的高分,在力量充足的情况下动作的完成度也较为可控,在不指望平衡木拉分的前提下也可以随时删减拿出“缩水”成套应付小比赛。这个套路近几年来被越来越多的国家所采用,像biles、巴西的安卓、意大利的villa、d'amato姐妹、英国的小downie、gardirova姐妹等均是这个套路。而这样的套路可以保证运动员最小化的积损伤,邱索维金娜就是这样的代表,她快比到50岁了吧……
相比起柔韧型成套,力量型套路拥有以下几个显著优势:
(1)运动员的运动寿命可以大幅度延长,运动员敢“拉套”,这里不再赘述了。
(2)力量型套路的“不足值”动作较少,成套的难度相对比较稳定不容易大起大落,命运容易控制在自己手里,具体参考:李龙:围绕不足值动作背后的体操搏弈——是谁偷掉了你的难度分?
(3)力量型套路相对更容易进行体操商业化,毕竟大空翻相比拉筋更容易吸晴,也更愿意有家长愿意送孩子去学,柔韧性的对练体操的人来说平时可能比较疼,并不算太友好。
(4)力量型套路的上限较高,相比大量的柔韧性动作封顶E组而言,力量型动作不乏F\G\H\I组别的动作,只要能力无限强的话天空才是极限,但柔韧性动作当前的难度已经基本封顶,未来也很难看到重大突破的可能。
(5)运动员的选材不至于受限于年龄和发育关。我国的柔韧性动作为主的训练方式,导致了运动员几乎必须选材为奥运年或奥运前一年出生的运动员,否则18、19岁的运动员上奥运的话必然不在其最佳年龄状态,而运动员的发育关更是中国体操女队的“鬼门关”,有无数运动员的竞争力在发育关后纷纷陨落,不少运动员在发育关后再也无法上难度特别是高低杠。而力量型套路则对发育关非常友好,女运动员的力量在21、22岁左右才达到高峰,不少欧美运动员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猛加自己的高低杠难度,并一直保有持续上难度的可能。
即使力量型套路拥有诸多的优势,但是,它也有着它的问题。或者说,相比起柔韧性套路,力量型套路会有几个难关更难解决,要经受的考验也更多。
其一,是超负荷的问题。
你让一个能力值为100的运动员,去完成一个能力值需求为90的成套。如果这个成套是力量型的,那么,很可能你一点问题都不会有。如果这个成套是柔韧型的,那它可能在你身体里累积一些积损伤。当然,累积的量肯定不大。
但是,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让一个能力值为100的运动员,去完成一个能力值需求为110的成套呢?
很多人只看到了力量型运动员外表的光鲜,但是,力量型运动员的代表安德雷德(巴西安卓),运动生涯经历了三次ACL(前十字韧带撕裂),这,就是超负荷的影响。
对于一个力量型运动员,如果让她完成一个她能力范围之外的动作,很可能,她就很顺利地“站住”了。但是,也很有可能,像下面这张图一样:
图片
换句话说,对一个力量型运动员来说,一旦不科学地上难度,那么将非常容易遭到毁灭性的伤病。而这个代码,是很多力量型的运动员无法承受的。
而且这些伤病,有时又特别的刺眼,很容易弄一个大新闻出来(像上面那张图,还有2018年美国杯毛艺骨折、2011年美国国内选拔赛bross骨折,包括桑兰、穆希娜残废等),而这此新闻,又对体操的外行与学习者来说,极为“劝退”。
那有人说,我只做我能力范围内的动作不就可以了么?然而,这是不现实的,一方面,这需要教练非常高的素质与丰富的经验。另外,这可是竞技体操啊。
体操的竞技性,就是对力量型体操的一个非常严峻的考验。
因为你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在100的能力下做90的动作。很多时候,有的运动员发现,自己只要做到110,就有争夺金牌的希望,代价是要冒一定的风险。你说,这个运动员会不会做呢?
那另一个运动员,看到别人做到了110,那她,是不是就会冒着风险去挑战下120呢?
有人挑战了120,你说,一定能保证有人不会挑战130么?
因此,内卷的时代,到来了。
鼓励力量型动作,势必会造成大范围的内卷。2016周期,许多国家抨击大家纷纷追求难度,带来了运动员大面积的伤病,这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超能力上难度这个事情,你约束不住,而只要超能力上难度,就会有大范围的伤病风险。而最后,很可能会带来毁灭性伤病。就像加班一样,你想着大家都六点下班,但偏偏有工贼就会八点下班,然后有人就九点下班,然后有人十点下班,大家疯狂内卷,最后带入的就是全员加班的年代,只要不加班的,就没有竞争力了,体操,也是这样的。
相比之下,柔韧性的体操,在这方面就表现的比较友好。一个运动员超能力上柔韧性的难度,代价,是将原来的“有点疼”变成“比较疼”,但是还能HOLD住,代价就是积损伤更重一点与职业生涯缩短换取短期竞争力。等到伤的实在是做不出动作了,也就自然而然退役了,很少出现什么断腿ACL之类的毁灭性伤病,相当于内卷,是可控的。
其二,力量型成套的鼓励,在当前的形势下,面对的另一个问题是规则变动的阻力。因为力量型成套的主观空间相对比较小,能够被裁判影响的部分较少,因而其实对这个项目的执行者(比如国际体联FIG,中国的体操中心)来说,主观空间的减少,意味着“油水”的减少,意味着他们更难将奖牌发到自己想要发到的人手中。而这,会动不少既得利益者的利益链,这就意味着这个变革注定会反复而漫长。比如,这个周期,FIG又开始出台艺术扣分的重点扣分项目,对一些不擅长跳舞的运动员(经典代表如美国队的jade carey,其成套拥有多个I/H/G组的大空翻,人们称为空翻机器人)的艺术扣分可以扣到0.6甚至更多,很明显,就是希望放大判定时的主观空间,让裁判与利益团体拥有更大的自主权。
所以,在国内,力量型的成套,也经常被打压。如上文所述,像罗友涓、刘景行、贾芳芳等人的成套国内待遇并不友好,一些尝试练习力量型成套最终能搬出半成品的运动员,如朱云琼、刘杰瑜、赵佳怡、岳悦等人,国内得分也是颇为惨淡。(原因见下面第三点)
其三,力量型成套在空翻姿态的控制、艺术表现力、转体精度等地方,现行规则下也确实面临着较为容易命中的扣分点,利用力量型动作冲难度的过程中,很可能也面临着D分增加而E分减少的尴尬。这些,都是力量型成套必须面对的阵痛与问题。
这个就是我之前提到的“谷底效应”,在力量型成套这里表现的非常明显。如果规则鼓励力量型成套,这个谷底效应并不明显,但现行的规则加重了相应的扣分,这就变成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很明显,在一个后团两周升级到后团两周加转360(即团旋)的过程中,运动员很可能出现分腿、勾脚、LC等问题,也就是说,你涨了0.1的难度分,结果你E分又倒扣了0.3回去。前几个周期对这样的上难度是鼓励的,但FIG历经多次换届,现在已经开始严抓。这意味着什么呢?
图片
这是典型的乱上难度导致的姿态问题
眼见的,力量型成套的上限非常高,高到离谱。但是,你怎么达到这个上限呢?没有路可走。
你进一步,就得退三步,你的得分能力和你付出的时间并不是呈正相关,而是有一个明显的“谷底”,很可能出现辛辛苦苦练一个动作,结果得分能力还倒退了的现象。你能望得见上限,但你根本不知道怎么达到这个上限,这点极为痛苦和折磨。
所以,力量型运动员,非常容易陷进一个瓶颈能力上不来,最后被这个谷底活活困死。甚至你多做了空翻赚了D分,最后因为体力不足在边角大喘气,E分又扣了回去,这,就让人非常尴尬了。
总的来说,力量型的运动员和成套,考验的更多的是“科学”。是否能从失败的成套不断总结经验、能够归纳出科学的训练方式、能够很好地建模、疏理运动员的动作、把握运动员营养,控制体重与力量的平衡,这些将决定运动员的竞争力。越科学,力量型运动员的竞争力就越强,越是“乱搞”,运动员的得分能力与防伤能力就越是不堪入目。而“科学”,注定需要大量的投入、前期的准备、不断的实验,在急功近利的情况下想走一条科学的道路,难度颇高。
而柔韧性的运动员和成套,考验的更多的“精神”。一个运动员能否忍受拉柔韧的痛苦,能够接受教练的“PUA”,能够在各种鸡汤的鼓励下“轻伤不下火线”,能够在加量训练的前提下“不捣乱”、“不作”,将直接决定运动员的成败。相比之下,教练本身的能力反而不太拉得开差距,更加擅长控制运动员、管理运动员的教练也相对显得更加容易出成绩。在当前的情况下,这条道路也许更加拟合中国的国情。
5.中国女队的现状与出路
所以,很明显,中国女队本次世锦赛获得团体第六名,并不是偶然,而是可以提早预见的。女队依赖柔韧性动作,多年坐吃老本,而这几年间各小国积累力量型成套的经验,慢慢摸索出道路,最后难度与中国队已经非常接近。而同比力量型与柔韧性成套,中国队表现出更高的失误率,最后,团体决赛比的一团稀烂,利物浦失利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在的问题是,KPI压力下,中国女队很难找到自己的出路。如果积累力量型经验,首先国内的形势非常不友好,无法鼓励这一类运动员,教练的经验也不足,很难重头来过。各省队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重点队员去进行“歪门邪道”的训练去当试验田。但是如果死抱着“三毒”动作的训练经验不放,可以预见的路越走越窄,短期内可能还保有竞争力,时间长跳自的亏空注定越来越大,在其他国家已经发现“新大陆”的时候,还不及时走出来,那最终的结果,想必也是可以预见的。
所以这个问题,我有办法吗?没有。我不可能让总局取消对中国体操金牌的要求去练内功,也不可能打破现行的利益链,不只是我,我想几乎任何人面对这个局都是难以有解的。当然,继续在柔韧性体操这一条路上探索尝试行不行呢?或许也是一种解,但是明眼能见到这条路的上限不高,能取得多高的成就,就看教练与医疗技术能否取得进一步突破吧。或许,擅长医治这种劳损性疾病的中医,可以在其中发挥巨大的作用?
这里说一个段子吧。在体操迷群体里,王群策教练的足疗是非常出名的。他经常给运动员进行足疗治疗脚伤,但是王组手下的运动员脚伤依然非常严重。不过,我个人更倾向于,足疗很可能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马拉松练平衡木的积损伤,如果没有足疗,这些运动员,说不定脚伤会恶化的更快呢?在这方面,是不是我们也可以努力一下,进行一些技术突破与创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