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部《红楼梦》,如何真正进入曹雪芹的纸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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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丽娟红楼梦公开课(二):细论宝黛钗》 欧丽娟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不哭不笑也不痛骂,这才是阅读红楼梦的至高境界。”《红楼梦》写尽明媚如画的中国文化,也藏着中国人深沉的情感密码,“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欧丽娟红楼梦”系列第二卷,以生动的课堂讲授形式阐述了红楼梦人物论的基本诠释原则,立体分析黛玉、宝钗和宝玉三位主角,尤为精彩细致。
>>内文选读:
这么多年以来,在考察过一个个红楼人物之后,我的整体感受是:法国哲学家路易·杜蒙于《阶序人》一书中的论说真是深获我心,在这本书里,他一开始就着眼于所谓的“个人”做出精到的分析,由此让我们警觉到:人物一定是一个个体,也即individual,然而用“individual”来看待人物的时候,我们恐怕会混淆很多的范畴而不自知。如此一来,当讨论人物的性格特质和品格价值时,常常便会把特质变成价值,并且很快地贴上一些标签,那就引发了很大的问题。
在此要请读者一起思考:什么叫“个人”?一个人只是因为他单独存在,便叫作“个人”吗?我们应该要怎样去认识“个人”?杜蒙提醒我们注意,所谓的“个人”至少有两个含义:第一,指特定经验上的个人,也就是说,每一个个体都有他的生命史,有其从出生开始在成长过程中面对的家庭教育环境,以及后来接受同侪或社会的各种意识的影响,才形成他现在的这般样貌,所以,必须要把一个人还原到特定的经验上加以认识。第二,杜蒙发现西方文化会把个人当作价值的拥有者,意即个人的存在就是体现某种价值,尤其在小说中更是如此,而我们现在也正是不自觉地这般操作。因为小说不可能把每一个人物每天二十四小时的各种样态巨细靡遗地呈现出来,经过作家取舍之后在小说文本中所呈现的形象,便被我们很自然地当成作家想要表达的某一种观念或是价值。
尤其因为《红楼梦》写得太吸引人,读者更容易把《红楼梦》中的某个人物视为某种价值的拥有者,以致简化或膨胀其存在意义,而言过其实。举个例子来看:不少读者或研究者主张薛宝钗代表了礼教、作伪,林黛玉则代表了性灵、追求自由、反抗礼教。那其实是大有问题的,原因正在于我们没有把人物当作一个特定经验上的个人来看待,没有进入他们的生活空间、人际关系及其内外在的各种处境,反而很快抓住一些现象就贴上标签,说这个人代表什么,那个人代表什么,并且正邪不两立,这便是米兰·昆德拉所谓“简化的白蚁大军”之所以形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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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我们承认《红楼梦》不是那种独白型小说,其作者仅仅只把笔下的人物当成自己某些信念的传声筒,而是客观细腻地把他所认识到的丰富人性具体呈现出来,那么就应该调整心态,把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茗烟、贾政、王夫人等人都当作特定经验上的个人来看待。比如说,不要只看到贾政作为大家长对子孙严酷的那一面,而是了解一下:他过去是怎么成长的?整个过程中有没有发生过人生的重大转变?此一转变的意义又在哪里?他和他的家族关系如何,以至于他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他的孩子?他和他的母亲关系又如何?他对子孙就只有严酷的那一面吗?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严酷的情况?如果不仔细地一一检验、努力客观地找出答案,而是立刻贴标签,一概用几个空洞的形容词来下定论,以至于永远只看到原先已经预设的偏见,那就是读者在耽误自己,而这是最令人担心的结果。
但即便如此,《红楼梦》本身并不会因此而受损,对于薛宝钗、袭人的贬低,对于王夫人、贾政的歪曲,也不会真正有损于这些人物本身,我相信总会出现有眼光的人能够重新好好看待《红楼梦》。我们已经到了应该挣脱那些限制自己成长的旧衣服的时刻,这身旧衣服早已显得太狭窄、太陈旧,会束缚我们的成长和跳跃,为什么还要把它牢牢地穿在身上,导致自己发育不全?即使必须经历拆肌裂骨的椎心之痛,也要自觉地把它脱去,因为一旦缺乏这样的努力,人类就会一直停留在原始蒙昧的状态,这是我结合阅读和对人生的理解所得到的很深的感慨。通过哲学家路易·杜蒙的精密分辨,可以提醒读者,小说中的每一位人物,尤其在曹雪芹此等伟大的小说家笔下,都属于特定经验上的个体,而不是用来代表某些单一的价值和理念的。
那么,何以读者会如此自然地从“价值的拥有者”的视角来看待那些角色?细究起来当然有着各种原因,有的是来自文化传统,有的是出于现代社会的某些意识形态,也有的是源自人性的本能反应。读者总是很快地认为林黛玉就代表本真,代表自由的性灵,薛宝钗则代表被礼教扭曲的人。之所以会如此迅速地做出这种分类,而且都采用很简单的二分法,对人物的其他丰富面向与深层底蕴一概视而不见,其背后至少有一个自己察觉不到的文化传统在发挥作用。
  作者:
文:欧丽娟编辑:袁琭璐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