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肉动物的过捕 (surplus killing) 行为

片中，雪豹跳入藏民的羊圈，杀死9只羯羊。观影我不理解，它为什么要杀死9只羯羊，远远超过它需要了，观影后，咨询动物保护的朋友和上网查，才知道这是食肉动物的一个常见现象，学名叫“过捕”行为，surplus killing，也即捕猎者会杀死远超食用量的猎物。有学者认为，食肉动物的捕杀这个行为不受是否饱腹制约，猎物可以引起食肉动物的捕杀本能，大量的猎物对捕食者是很大的刺激，也会刺激它不断捕杀。所以，影片中雪豹杀死9只羯羊，也并不算行为异常，是它的杀戮本能，是写实的部分，百度搜索一下，还有豹子杀死几十只羊，100多只鸡的报道。

野保的现实

从做野生动物保护的朋友那了解到，这个事儿确实是归森林公安管。因为野生动物造成损失，是可以得到保险的赔付的，保险是政府为野生动物买的。以他所在的青海某地为例，被咬死一只牦牛可以获得2000元的赔偿，相当于实际价值的10%-20%，理赔的周期是半年或以上，所以金巴道的苦水一点不假。野生动物保护就不管生活在那里的人了吗？一个被保护的物种因为被特殊照顾数量上升，是否代表了当时的生态环境在改善？这些问题也是生态保护界在思考和尝试改善的问题，也有公益组织在做事情尝试在保护和宣传保护的同时，改善当地人生活和教育。此外，我朋友所在安多地区的藏族人，他们也放牧业，还远没有到现代牧业的精细化、集约化，“现代人的精明计算”管理的程度，除了需要用钱时卖掉一些，牧民自己不杀生，吃的肉也是从市场买的，牛羊的生出、死亡更多是顺其自然，牛羊一方面是属于牧民的，另一方面好似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被野生动物吃掉两三只真的没有那么介意。我有一次跟朋友去他的样方，亲眼看见三四只狼混在牦牛群里，我们的车开得很近时，狼才边走边回头地离开。如果我们去晚了，可能一头小牛犊就被他们咬死了。

金巴的愤怒和仇恨

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金巴善良、通情达理的一面，比如他并没有反对父亲和弟弟用被杀死的羊投喂小雪豹，虽然跟乡干部发生了冲突，他依然愿意提供“羊肉和奶茶”午饭给他们，虽然他一直很愤怒，坚决不放雪豹，但是他也没有真的伤害雪豹，他只是希望可以得到公正处置。虽然金巴也计较他的9只羯羊他能获得多少赔偿，要多长的周期、多复杂的流程，金巴的愤恨很大有一部分来自雪豹杀了“9”羯羊，就如他说，如果吃个两三只填饱肚子，他们藏族人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杀死9只，既意味着不必要的杀戮。这个也是不合法藏族人道德观的，同时意味着给人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影响了人的生活和生存。也就是说，金巴用人的道德和逻辑来衡量雪豹，觉得雪豹太过分了，因此愤怒和仇恨。然而，写实中的雪豹，就是一只拥有杀戮本能的野生动物，或者用汉地的话说，一只“畜生”。

藏族人的“神性的世界”

在关雅荻的观影播客《吾爱西尼马》影后谈部分，导演的儿子久美成列导演谈到了他父亲创作这部电影的初衷，说导演想创造一部可以呈现天地人可以感应的神性世界，通过小喇嘛与雪豹那些前世今生的故事，展现人与万物生灵情感的描摹，一个没有被看过的跨物种、跨维度的灵魂沟通的世界。说实话，如果没有参加映后谈，我是理解不到这部分的。作为一个接受现代自然观长大的人，我也爱大自然的，我也感受过来自自然的神圣，那是亿万年地壳运动沧海桑田形成的奇特地貌，是千万年的进化后一个物种的奇特和与环境的契合，是生命的奇妙、灵动、力和美，是生与死、降解和吸收的轮回和循环，我写下过“遇见野外的生灵时的怦然心动胜过我遇见任何男人或女人”，我甚至为在茫茫草原中遇到的尸骨、森林中错乱的枯木感到震撼。也就是我的神圣感是外在于我的，神性是自然本身的存在和规律。但是影片中神性，是对雪豹的人格化，先是在想象世界，或者前世中，也就是影片的黑白部分，人与雪豹的相互救助，到最后，被释放的雪豹，依次谢过父子三人，此部分为彩色。最初杀戮的畜生成了懂得感恩的灵性生物，想象世界走入现实。结合我在藏地旅行时的观感和曾经的阅读，我意识到，这便是藏族人的神性世界，万物有灵，对他们来说是万物都是人格化的，神山、神湖是人格化的，同样山湖中的动物也是人格化的，就类似于我们听过的那些民间传说。这种神性的自然观是来自苯教，我想这也是当形而上还没有出现时，当人的生活与自然还如此亲近是普遍的自然观。

导演的现代性和爱与悲悯

久美成列还讲到，他问父亲，您觉得现在拍电影有意义吗，导演回答，“他感觉意义不太了，在呈现这些困境、现状的时候，有多少人看电影，有多少人因为电影要去改变现实，他觉得直接面对现实或者揭露现实好像没有太大意义，因此在这部电影里，更多地放入了爱、希望、藏族人相信的慈悲的来给予现实问题一些答案”。我想这也是这部电影与导演过往的电影的一点不同之处。从第一次看导演的电影，我就被吸引了。不同于我以前看过的媚内地人的藏区，用外来者视角拍摄符合内地人想象中的神圣的纯朴的藏地电影，导演拍的虽然是藏区的题材和人，却是现代的思维、现代的问题、现代的解构、现代的意象，或者说导演是懂现代性的，在用现代人可以看懂的方式书写藏区的现代性、书写现代藏区的困境和现状。在过去的电影里，导演的爱和悲悯是克制的，隐藏在对人的生命状态的细致刻画中，隐藏在用梦中的仇杀抚慰现实中放下这个解决方案中，隐藏在那些看似偏离主题、冲突的，却又在构架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世界的“闲笔”中。这部电影里，可能导演更直接的给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写在最后

大概现代化的进程是不可逆的，当一个强势的文明的到来时，原来的要么快速适应它的逻辑，要么被蚕食，最终都会成为它。就如同导演认为拍电影意义不大，我做动保的朋友的也认为动物保护的意义不大，因为我们人类的世界不是按生态的最优解运行的，大国之间的竞争不是比谁的生态好，经济、发展都以攫取为基础，向大地母亲的攫取，要么自己攫取，要么被胜利者攫取。一切最终都会被让渡，大多数人只能被迫裹挟加入现代文明的洪流。但朋友仍然愿意继续做这项事业，因为也许这些看似无果的努力会在某个局部减缓这个过程，甚至在局部看到人与自然可以和睦相处的样板，那便是人类的光辉。同样，我也感谢导演拍了那些电影，记录了那些人、那些故事。

也许我们终将远离故土，远离大地母亲，但愿我们的工业化仍然可以建设一个人与动物的乐园，也许我们可以失去传统，但我们保留着爱与悲悯。

分享一张旅途中的藏野驴

校对 | 张力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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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豹》：关于为什么杀9只羊，万玛才旦的爱与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