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以《诗经》为中心谈谈古老上巳节的文化大猜想

撰文: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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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三月三”,明天便是三月三日上巳节了。
“兰亭雅集誇脩禊”,古人的上巳节,活动丰富多彩,但后世文士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东晋王羲之等一众名士的兰亭雅集,“修禊事也”,游春踏青,曲水流觞。而唐宋时代,曲江宴饮,渭滨祓除……也成为令人念念不忘的胜事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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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社发(孟德龙 摄)
本专栏2021年的文章《上巳节,三月三日天气新》对于上巳节节日盛况等已有释说,本篇主要对于上巳节进行溯源探讨,从而作一个文化大猜想。
一般认为,上巳节源自远古驱邪纳吉的“祓除衅浴”巫术活动,这大致是正确的。然而后世如何理解这个“祓除衅浴”则各有千秋了,比如《兰亭集序》里说是“修禊事也”,此“修禊”也写作“脩禊”,古人对之也还有“禊”“祓除”“祓禊”等等各种说法。意思大抵是认为,是要在特定的吉祥日期,到特定的水边,进行特定的以水清洁自身的仪式,或包含但又不限于沐浴的形式。
所以,这上巳节居然是最古老的沐浴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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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是最古老的沐浴节,也可以这么说吧,但古老的上巳节显然不仅仅只是要“沐浴”而已,关键还在于这个“祓除”仪式——这是要仪式化地祛除不祥。那么,远古的先民是要以这样的庄严神圣的仪式祛除什么样的“不祥”呢?
对此,《诗经·大雅·生民》给了我们一个参考答案。《诗经·大雅·生民》首、次两章诗曰: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诗章大致的意思是说:(周民)当初繁衍生息,都是倚靠姜嫄生子的功劳。始祖母姜嫄如何生下先民(祖先)来?诚敬祭祀,祈求生子。踩着天帝的拇趾印,欣欣然,神灵果然佑护,十分吉利,胎儿时动时静。生下孩子,辛勤养育,这个孩子就是周民先祖后稷。怀胎足月,头胎分娩顺当。产门不破不裂,无灾无害,显现灵光。天帝十分安慰,全心全意来祭享,很是庆幸,果然生子后稷。
而这两章诗里并没有沐浴的情节,但第一章里的“以弗无子”是关键。此“弗”,即“祓除”之“祓”,连同上一句的“克禋克祀”,正是祭祀以“祓除”“无子”之神圣仪式。也就是说,诗歌认为,周代的始祖母姜嫄,原先是“无子”的,要“以弗无子”,于是进行了专门的“克禋克祀”的祭祀活动来求子,还仪式性地“履帝武敏”,踩了踩天帝的大拇趾,于是便受孕了!
啊,这可真够神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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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论曰:“此诗,事异文奇,未免骇人听闻!故说者纷然各异。”
“事异文奇”“骇人听闻”,确实如此,《诗经》历代解说者对《生民》更是众说纷纭。《毛传》认为,姜嫄“克禋克祀”指向高禖求子祭祀:“……古者必立郊禖焉。玄鸟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郊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郊禖之前。”
而东汉郑玄则笺注说:“姜嫄之生后稷如何乎?乃禋祀上帝于郊禖,以祓除其无子之疾,而得其福也。帝,上帝也;敏,拇也。……祀郊禖之时,时则有大神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其左右所止住,如有人道感己者也。于是遂有身。”也即,郑玄认可《毛传》高禖神祭祀的说法,又引申指出姜嫄受孕于“帝”,“证实”了周代始祖后稷的天神之子(天子)的神圣地位。
闻一多的《姜嫄履大人迹考》一文则从神话指向“真实”,他认为,“只是耕时与人野合而有身,后人讳言野合,则曰履人之迹,更欲神异其事,乃曰履帝迹耳。”而闻一多其实也认为这姜嫄的“克禋克祀”是高禖求子祭祀活动,故而此“以弗无子”则要“祓除”的就是“无子”。
无独有偶,《诗经》里还隐藏有另一个神奇的生子故事。《诗经·商颂·玄鸟》有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这“玄鸟”一般都认为是指燕子,而燕子何以能“降而生商”,降生下商朝的先祖呢?
《史记·殷本纪》载曰:“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呵呵,看看吧,这位“契”被称为“殷契”,他便是殷商的始祖。文段所述则正是契的老妈简狄吞“玄鸟”卵而怀孕,而生下契的神奇故事。而这个三月上巳节最初萌芽的故事里,求子是核心,沐浴是明写的,时节则对应燕子返巢产卵的暮春。
故而,这上巳节古老的源头应该是求子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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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上巳节又有中国最古老的情人节之称,这从何谈起呢?《诗经》,《诗经》,答案还是来自《诗经》。
《诗经·郑风·溱洧》诗曰: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从古至今,这首诗大都被认为是写三月上巳节踏青春游的,反映了临水修禊、祓除不祥的民俗,以及那“士与女”纯真朴野的爱情。
对于这首诗,唐代孔颖达《正义》解说曰:“言溱水与洧水,春冰既泮,方欲涣涣然流盛兮。於此之时,有士与女方適野田,执芳香之兰草兮。既感春气,讬采香草,期於田野,共为淫泆。士既与女相见,女谓士曰:‘观於宽閒之处乎?’意原与男俱行。士曰:‘已观矣。’止其欲观之事,未从女言。女情急,又劝男云:‘且复更往观乎?我闻洧水之外,信宽大而且乐,可相与观之。’士於是从之。维士与女,因即其相与戏谑,行夫妇之事。及其别也,士爱此女,赠送之以勺药之草,结其恩情,以为信约。”
而关于“士与女”,仿佛是在回应这首《郑风·溱洧》,《诗经·召南·野有死麕》写“有女如玉”,还有“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情话……
因此,上巳节是中国最古老的情人节,也算得上是“信而有征”。
但对于上巳节的探源还不止于此。据《周礼》记载,这作为上巳节最主要活动的“祓除衅浴”,则应都是“女巫”的职掌。
《周礼·春官·女巫》载曰:“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旱暵,则舞雩。”郑玄对此加以注解说:“‘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而郑玄所谓“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的活动,《后汉书·礼仪上》载云:“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絜’者,言阳气布畅,万物讫出,始絜之矣。”这里最为突出彰显的便是“大絜”,而这个反复出现的“絜”字,即清洁之“洁”。但从文化意义上理解,这“洗濯祓除”的“大洁”,要选“东流水”,迎向朝阳,还要灌注“阳气布畅”,所以又还不仅仅只是以水洗濯清洁而已。
基于这样的认知,或则曾皙的“浴乎沂”亦为“大洁”,至少是在追随远古“大洁”的遗风。《论语·先进》里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一章中,曾皙述己之“志”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接下来孔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而孔子之所以独独认同曾皙之“志”,实则应因为曾皙所作所为与《周礼》所载“祓除、衅浴……舞雩”一脉相承。
而关于“衅浴”被理解为“香薰草药沐浴”,屈原的楚辞名作里歌唱了一个鲜活的形象。屈原《九歌·云中君》诗曰: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对于这位神采光耀的“云中君”,王逸《楚辞章句》题解曰:“云中君,‘云神丰隆也’。一曰‘屏翳’。”但后世学者解说不一,除了云神的说法,“云中君”还被认为是月神、雷神、云梦泽之神、云中郡之神、高禖女神等等。而诗歌里有“览冀州兮有余”一语,好像是把此“云中君”做实界定于“冀州”的境界之内了,然而此神却又神通广大,可以纵横四海,“横四海兮焉穷”。而这一“与日月兮齐光”的神灵,甫一登场,则要香汤沐浴,“浴兰汤兮沐芳”。由此,即可见这“兰汤沐浴”的重要性。而这样的“兰汤沐浴”,当然指向那神圣的仪式“祓除衅浴”。
关于“衅浴”,还有个成语“三衅三浴”,这是《国语·齐语》记载的关于齐桓公与管仲的一个典故。《国语·齐语》载曰:
桓公曰:“夫管夷吾射寡人中钩,是以滨于死。”鲍叔对曰:“夫为其君动也。君若宥而反之,夫犹是也。”桓公曰:“若何?”鲍子对曰:“请诸鲁。”
……
(鲁)庄公将杀管仲,齐使者请曰:“寡君欲亲以为戮,若不生得以戮于群臣,犹未得请也。请生之。”于是庄公使束缚以予齐使,齐使受之而退。
比至,三衅、三浴之。桓公亲逆之于郊,而与之坐而问焉……
对于把自己差点就射死的管仲,齐桓公亲迎于郊,自然是不计前嫌,反而礼遇之意有加。而二人见面之前,先还要对于管仲“三衅三浴”,这一般都理解为让管仲“多次沐浴并用香料涂身”,认为这是“古代对人极为尊重的一种礼遇”。但“衅”字的本字为“釁”字,《说文解字》解释这个“釁”字说:“釁,血祭也。”也即,“釁”字是个会意字,从爨(灶),从酉(酒),从分,表祭祀。合起来意思表示杀牲以祭,本义为以血祭新制(或极为重要)的器物。依此,则“衅浴”实则还指向古老的血祭礼仪,“三衅三浴”更见虔敬庄重,而管仲见齐桓公前被“三衅、三浴之”,或也有再三祛除不祥,并再三问吉祥于先祖神灵的用意。
对于这种血祭,后世昌明,渐趋减少、弱化。比如,《孟子·梁惠王上》有曰:
(齐宣王)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
对曰:“将以衅钟。”
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
对曰:“然则废衅钟与?”
(王)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
这便是成语“齐王舍牛”的来历。
而《论语》里,子贡主张祭祀用羊的做法也应该废止,但孔老夫子对此很是反对,要坚持这一“礼”法。《论语·八佾》载曰:“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齐王以羊易牛,孔子坚持告朔饩羊,可爱的羊羊也很是无奈无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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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太原晚报
总述而言,上巳节被认为是沐浴节、求子节、情人节,都是很有道理的。而单独针对上巳节的“祓除衅浴”,解读到临水沐浴之层面,以水作为神圣的清洁,则西方宗教里的圣水、洗礼等等与之涵义相通。再往上追溯到神圣的血祭仪礼之层面,这其实也与有些民族会用羊血涂在“房屋左右的门框上和门楣上”等等做法很是相似……虽然听闻起来仿佛飘飘渺渺,却也总是去人不远、亲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