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战:漏雨的屋子,星星会漏进来

“雨梯是柔软的,从仿佛触手可及的天上放下来。好像是一个调皮的小孩偷了爸爸的画笔,那块浅蓝色的画布上从上到下随手抹了灰蓝色的一痕。又好像是从厚重的云层里射下来一束散漫的光。这光松松软软的,丝绵一般,用手轻轻一握,随手赋形就可收成女孩儿的纤腰。云层上是谁在收放雨梯呢?”
 这是诗人张战眼中的雨。如果不是童心未泯,再有想象力,也不大可能把雨当作柔软的天梯。这样的雨梯,应该是常现于春天——夏天的雨太急,雨梯不够柔软;秋天的光线不对,那背景不大可能是浅蓝色;冬雨太冷,没人会想着要伸手去触碰,更别说握在手。
 这篇《雨梯上》的散文收在张战的同名散文集里。在绵绵春雨中或者在绵绵春雨的间隙捧读这本书,易陷入春天的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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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雕琢打磨,《雨梯上》所收散文没想过会出版
谈及《雨梯上》,张战直言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的这些文字有一天会结集出版。《雨梯上》是2023年12月出版的。样书寄到后,张战把它们放得远远的,藏在一个角落里。好几个月了,别说送书给朋友们,她甚至没有勇气告诉朋友自己出了新书。
《雨梯上》是花山文艺出版社“诗人散文”丛书第四辑中的一本。“诗人散文”丛书是一套享有盛名的精品图书,目前共推出四辑。傅天琳、翟永明、李琦、大解、雷平阳、何向阳、张执浩、路也等诗人的散文均被列入过该丛书,和张战同在第四辑的有林莽、刘立云、罗振亚、宗仁发、海男、龚学敏、雨田、黄礼孩、唐小米等知名诗人。
  “我的名字能列于这些诗人的姓名之后,令我非常惶恐且羞愧!”张战坦陈。
这是低调惯了的张战,她的低调和她的名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张战习惯了低调,1995年就参加过当时还很有影响力的“青春诗会”,她原本可以拥有更高的知名度,但她很自觉地隐身到她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中。
为此,她曾很羞愧地表示,她不是一个职业诗人,诗歌在她的生命中并不是第一位。不但不是第一位,它的位置甚至排在清早起来为家人煮一碗牛肉面的后面。
或正因为这样,她远离了应酬、远离了名利场,才有更多的时间享受生活并感知生活中的美好,她的创作才源源不断。
  “这部散文随笔集《雨梯上》里的文字,大多还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许多文字当时写下时,完全没有写作的自觉意识,不但没有去想它是散文还是什么别的什么文体,更没有想着有一天会结集出版。有些文字只是一些纯粹的生活记录,所见、所闻、所忆、所思、所念、所痛,如清风流云,没有形制,没有起止,既无篇章结构,连语言也没有雕硺打磨,这是最最让我惭愧的。”
 张战的惭愧源于她对文字的高度尊重,她所惭愧的,其实也是她这本书最珍贵的——越是没有雕琢打磨,越是没有形制,没有起止,就越能见真性情。
 张战的精神世界给她的童心留了一块区域
如张战所说,她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并未考虑过出版,这使得她的文字未加修饰,她不用去考虑读者的感受,内心中的天真无所顾忌地呈现了出来,看起来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童真也无所顾忌地呈现了出来。前面按语中引用散文《雨梯上》的一小段,张战的童心即可见一斑;在这本散文集第一辑“小龙湖”中,她的童心更是暴露无遗。
  “小龙湖”的第一篇《来到小龙湖》写他们从桂林坐火车,又坐船,又上汽车,最后搭船到达了小龙湖,她写他们在小龙湖住的屋子:“爸爸回家常常很晚。夏天,星星出来,好像都跳到了我们住着的屋里。那屋子,下雨到处漏雨,所以我们觉得,有星星的夜里,星星就会漏进来。夜空紫蓝紫蓝,星星们跳来跳去,那样的夜晚,哥哥领着我和妹妹,围着一盏煤油灯等爸爸。”
 “小龙湖”这一辑,写的是张战对全家在东洞庭湖一农场那些年的回忆。全家是因为父亲的“下放”而从桂林迁到东洞庭湖的。那时还只七八岁的张战不但不识愁滋味,更以大人的愁苦为乐——漏雨的屋子,她觉得星星会漏进来。
《学走泥巴路》的结尾,张战的同班同学徐正一问她哥哥:“《红楼梦》写的是什么?”她哥哥很肯定地回答:“写的是一个梦。”徐正一接着说:“这个梦一定好长好长啊。”完完全全的童言童语。
显然,“小龙湖”这一辑的文章,并不是张战和全家在小龙湖时所写。读这一辑中的文章时,读者不大会觉得张战是以童年视角去回顾过去的事情,而会觉得是张战心里一直都住着的那个童年张战跳了出来,替现在的张战写下这些文字。
《雨梯上》分为四辑。第二辑“母亲的情书”写的是她父亲病重时,父母的不舍;“雨梯上”这一辑写的是她和她的女性朋友的日常,她们的欢喜和忧愁;“谁是谁”则是她的一组读书评论。尽管后面三辑看似沉重和严肃,张战的童心仍有流露,如“雨梯上”这一辑中的《杀猪记》,杀猪这么血腥和严肃的事情,她写得不但不那么血腥,还很不严肃——她写刮了毛的猪,软软地瘫在木板凳上,“四条腿摆来摆去,好像还没死。它真的没死吗?难道它还想逃跑?”这样的语句,是非常孩子气的。
张战文章中呈现出来的童心不是模拟出来的,她的精神世界给她的童心留了一块区域,所以,当她面对她的“树洞”的时候,她的童心就自然而然跳了出来。
童心是一种对生活的独特态度,和年岁无关。“童心未泯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宫崎骏曾这么说。用宫崎骏的观点来看,写下《雨梯上》的张战,其实是可以很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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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童年经历的悲伤让我始终有一颗善感的心”
潇湘晨报:我觉得您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童年的张战,她是不随着您的年龄而有增长的。第一辑“小龙湖”中的散文,我觉得您不是因为要写童年往事,特意以童年视角去打量一切,而是您心里的那个童年张战跳了出来。您是如何和那个童年张战和谐共处的?她的存在,对您的写作、工作和生活有着怎样的影响?
张战:“小龙湖”一辑中的文字,记录的是我童年中特殊几年的生活。我完全还原到那个年龄时的真实感受,这种还原,不是又把自己重新当成一个小孩去回忆,而是哪怕以现在的心,我也是这样看,这样想,这样感觉。“小龙湖”里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除个别人名、地名有意变动,没有虚构。我想这也是散文文体最应该遵循的重要原则吧。
我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学校和家庭,读书、教书,与家人的生活,大自然与音乐,几乎就是我的全部。从童年到现在,我性情变化不大,爱笑,爱玩,总觉得别人对我好,世界对我好,星星月亮好美,山水花草好美。我常以直觉感知人和事物,做事缺乏规划和目的性,有一个相对封闭的内心世界。这个内心世界里有各种情感(或深或浅),有不太丰富的经验(或对或错),有塞满了脑海的想象,有无穷无尽的疑问,也有童年时已萌芽而在后来岁月中越来越明晰的信念,或者信仰,就是缺一些成人应有的智慧。童年时形成的审美观与价值观大多未变,观察和感受事物的方式、行为的方式、情感的表达方式、所热爱和珍惜的事物,也大多依然是童年时的样子。很多时候,我是以儿童的方式来面对和处理现实世界,以儿童的方式面对和处理成年后的生活,虽有挫折苦痛,也觉得是我该受,所以不叫苦,也没有意识到要改。
当然年岁越来越大,我不可能没有变化。比如三十多岁前,我以为得到很多很多爱就好幸福,三十多岁后才明白:能给出爱、奉献出自己才是最幸福。
 潇湘晨报:“小龙湖”中,您写了一些悲伤的事情。从小就目睹过、经历过的这些悲伤的事情,对您此后的人生、对您的为人处世有没有影响?
张战:像一幅油画的起始,童年经历的悲伤会成为一个人的生命底色。小孩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可能是“他好可怜……”,一只猫好可怜,一朵花好可怜,一个人更好可怜。孩子的心敏感,没有分别心,最能共情弱小,但孩子又最无力,所以最懂得悲伤。而孩子并不知自己也可怜,所以又容易快乐。童年便懂得为他人悲伤,就会有不忍心,不会完全没心没肺,长大后说话做事,就怕伤害别人。别人即使不好,也会站在别人的角度去理解,不会恨人。我从小到大不喜欢看比赛,因为我不希望看人输,谁输了我都难过。我写了一些死亡和悲伤,这似乎是无意识的。相比于童年的欢乐,悲伤的事物更容易刻在心里。
《雨梯上》中写下的那些童年悲伤的人、事,写时没有自觉,更说明童年经历的悲伤,老了都不会忘记,它让离开童年后的我始终有一颗善感的心,不忍的心,一旦与人、事生冲突,就会选择退让,或者放弃。我的家人常说我过于敏感,有时简直是提前为别人难过,而事实并不是我想象与感知的那样,甚至别人根本就不难过。但我觉得我内心还是有力量,这力量来自于我像飞蛾趋光一样热爱善与美的事物,我总是能从善与美中得到安慰,得到活下去的勇气,因此我也有一定的韧性,有一点点自我修复的能力。而有时又恰恰是善与美更让人悲伤。这中间的道理是讲得通的。
潇湘晨报:您最早认识到表达的重要性、有表达的欲望是什么时候?
张战:我不太爱对生活中的人诉说悲伤,不是不爱,是几乎不说。但我爱分享美与快乐……我的表达欲望不强烈,有表达意识的时候非常晚。1993年前后,我不知怎么在日记本中写起诗来,其实我从小读得多的是小说,因为父亲要求,古体诗也读一些,现代诗反而读得少。有一天,我妹妹看到我写的诗,说我应该向《诗刊》投稿。我选了七首抄好,真的盲投给了《诗刊》,是邮寄的,不久就接到《诗刊》编辑老师的来信,告诉我七首都被采用了。
我有时失眠,蒙眬中几乎一首完整的诗从脑海中水一样淌过,非常清晰完整,甚至一首接一首,但我没有起身把它记下来,第二天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回看我写下的那些文字,更觉得我写得不够好,其最根本原因,是我对生命、对世界没有获得超于他人的更广阔、深邃、新鲜、美好的体悟和洞察,也没有倾尽全力去为他人做更多美好的事。也许做了一点点,但是非常不够。我很想努力去拓展自己生命的高度、广度、深度和密度,使自己的生命对他人有意义,如果能这样,我会将其写出,这样的表达就会有意义。
 潇湘晨报:诗和散文是您常用的两种表达形式,您写诗更多一些,大家也都称您为诗人,可不可以说散文在您这里,是诗之外的选择,是排序靠后一些的选择?
张战:我原先以为我写诗是因为诗的字数少,诗放在心里生长的时间也许很长,但写出来的过程大多很快,有些诗一气呵成,零碎时间就能写。我没有文学自觉意义上的散文写作。《雨梯上》前三辑中的文字,或写童年,或写父母,或写我与女友们,都是照相式记录式写作,信笔而写。假如问我为什么写,一定是潜意识里觉得忘不掉,为了纪念,为了表达爱。“母亲的爱情”一辑,一字一句都是父母的真事,我只把记忆中的事一一写来,但又有意无意做了选择裁剪。我母亲看了这些文字,又伤心又高兴。单从这一点看,我这本集子还是有意义的。坦率地说,如果能以诗的形式表现,我会更有成就感。
 潇湘晨报:您好像曾说过,好散文一定是形散神也散的,这和很多语文老师教的散文要“形散而神不散”不同。《雨梯上》中,有些散文像诗,还有些散文像小说。像诗也好,像小说也好,这其实是对散文的表扬——说明散文有足够的自由。可以这么说吗?
张战:散文、小说、戏剧都应该有诗意,都应该生动、感性,既具象又超越具象,但散文真的是更自由……作为文学作品的散文和作为语文老师教的散文有相同之处,但也许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体。语文意义上的散文写作并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散”,反而既要神聚,也要形聚,也就是开门见山,结尾点题,起承转合,穿靴戴帽,语言华美,排比工丽。作为文学意义上的散文,则是神与形的大解放。从神上说,可以穷极神思,探秘宇宙第一推动力与时间终结处,叩问生与死的之前与往后、物与灵的已有和应有、情与思的缘起和形状,描摹一切事物与生命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但这一切的前提,我觉得应该是真实,是无尽接近于真相。从形上说,篇章结构、表现方式、语体色彩,得传统之神固然美,能标新立异,戛戛独造,将传统语言文字之美发扬光大,创造出新的美学高度,这应该才是真正意义上散文之“散”吧。
潇湘晨报记者刘建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