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报读书会 | 面朝故乡,乔叶《宝水》后《最慢的是活着》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张瑾华
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得主乔叶中短篇小说代表作《最慢的是活着》,新近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乔叶的同名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最短的是人生,最慢的是活着。本书包含《最慢的是活着》《叶小灵病史》《给母亲洗澡》《明月梅花》四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从年轻一代女性“我”的角度审视奶奶那一代女性的一生,从质疑、理解到超越,“我必须在她的根里成长,她必须在我的身体里复现”, “活着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变成了最慢。”《叶小灵病史》讲述的是叶小灵的“城市梦”,发生在城乡之间鸿沟巨大的上世纪末,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理想“被实现”后,精神突然落空因而无处安放的故事。《给母亲洗澡》讲述的是给母亲洗澡的女儿如何一点一点地洗出母亲的过往,母亲的身体史,其实就是她的生命史。《明月梅花》讲述的是流淌在三代人之间的血脉亲情,奶奶用她掌握的人世经验与智慧,测知着明霞明月姐俩的命运,默默地关照与帮扶。
《叶小灵病史》和《宝水》有一个参差对照的关系,《给母亲洗澡》获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明月梅花》是乔叶获茅盾文学奖后新作。四篇小说聚焦亲情、女性成长等乔叶创作的鲜明主题,创作时间从2008年延续至今,能够直观展现乔叶小说创作的成长脉络。
乔叶,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宝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走神》等多部作品。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个奖项。《宝水》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乔叶就因其优美的散文深受读者喜爱。后来,乔叶又重点在小说创作领域耕耘,收获满满。2010年她凭借《最慢的是活着》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之后又创作出版《认罪书》《藏珠记》等长篇小说,直面社会现实,深掘复杂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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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
2022年,她的最新长篇小说《宝水》推出,被评论家认为是“目前为止,书写新农村建设、写乡村振兴的出色之作”。
2023年4月,《宝水》获春风榜春风女性奖。4个月后的2023年8月11日,《宝水》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从“青春美文”到长篇小说,乔叶用《宝水》写出中原农村精气神。故乡与文学,在乔叶的书写中,是怎样的关系?当下的热门话题新时代新山乡、美丽乡村、乡村振兴,古老的精神如何传承,人在其中如何安放?
在乔叶新出版的小说集《最慢的是活着》中,我们更多地发现了《宝水》的源头,以及乔叶文学的来处。
4月20日下午3点,春风榜组委会和钱报读书会邀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作家乔叶携长篇小说《宝水》、中篇小说集《最慢的是活着》来到杭州,在春风悦读盛典颁奖礼的次日,与《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协副主席钟求是一起分享,带领读者走进她笔下的故乡世界。
在晚春的杭州,相约春风悦读,相约钱报读书会,来和乔叶共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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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先读】
《最慢的是活着》节选
这最初的世事磨炼让我学会了察言观色,看菜下碟。学会了在第一时间内嗅出那些不喜欢我的人的气息,然后远远地离开他们。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和他们打交道,我就羽毛奓起,如履薄冰。我知道,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就是我如影随形的奶奶。不同的是,他们会比奶奶更严厉地教训我,而且不会给我做饭吃。而在那些喜欢我的人面前,我在受宠若惊、视宠若宝的同时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失去了这些喜欢,生怕失去了这些宠。——在我貌似任性的表征背后,其实一直长着一双胆怯的眼睛。我怕被这个世界遗弃。多年之后我才悟出:这是奶奶送给我的最初的精神礼物。可以说,那些日子里,她一直是我的镜子,有她在对面照着,才使得我眼明心亮。她一直是我的鞭子,有她在背上抽着,才让我不敢昏昏欲睡。她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不喜欢你,你会成为别人不愉快的理由。你从来就没有资本那么自负,自大,自傲。从而让我怀着无法言喻的隐忍、谦卑和自省,以最快的速度长大成人。
我开始想念她们。奇怪,对奶奶的想念要胜过妈妈。但因记忆里全是疤痕的硬,对她的想也不是那种柔软的想。和朋友们聊起她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忿怨着她的封建、自私和狭隘,然后收获着朋友们的安慰和同情。终于有一次,一位朋友温和地斥责了我,她说:“亲人总是亲人。奶奶就是再不喜欢你,也总比擦肩而过的路人对你更有善意。或许她只是不会表达,那么你就应该去努力理解她行为背后的意义。比如,她想把你留在身边,也不仅仅是为了养老,而是看你这么淘气,叛逆,留在身边她才会更安心。再比如,她嫌你命硬,你怎么知道她在嫌你的时候不是在嫌自己?她自己也命硬啊。所以她对待你的态度就是在对待她自己,对自己当然就是最不客气了。”
她对待我的态度就是在对待她自己?朋友的话让我
一愣。
我打电话的频率开始密集起来。一天,我刚刚打通电话,就听见了村支书粗糙的骂声:“他娘的,你妈病啦!住院啦!你别满世界疯跑啦!赶快攥着你挣的票子回来吧!”
三天之后,我回到了杨庄。只看到了奶奶。父亲有病时似乎也是这样:其他人都往医院跑,只有她留守在家里。我是在大门口碰到她的,她拎着垃圾斗正准备去倒。看见我,她站住了脚。神情是如常的,素淡的,似乎我刚刚下班一样。她问:“回来了?”
我说:“哦。”
妈妈患的是脑溢血。症状早就显现,她因为信奉主的力量而不肯吃药,终于小疾酿成大患。当她出院的时候,除了能维持基本的吃喝拉撒之外,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妈妈病情稳定之后,我向报社续了两个月的假。是,我是看到她和妈妈相依为命的凄凉景象而动了铁石心肠,不过我也没有那么单纯和孝顺。我有我的隐衷:我刚刚发现自己怀了孕。孩子是我最近一位男友的果实,我从北京回来之前刚刚和他分手。
我悄悄地在郑州做了手术,回家静养。因为瞒着她们,也就不好在饮食上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和要求。三代三个女人坐在一起,虽然我和她们有十万八千里的隔阂,也免不了得说说话。妈妈讲她的上帝耶稣基督主,奶奶讲村里的男女庄稼猪鸡狗。我呢,只好把我经历的世面摆了出来。我翻阅着影集上的照片告诉她们:厦门鼓浪屿、青岛崂山、上海东方明珠、杭州西湖、深圳民俗村和世界之窗……指着自己和民俗村身着盛装的少数民族演员的合影以及世界之窗的微缩模具,我心虚而无耻地向她们夸耀着我的成就和胆识。她们只是默默地看着,听着,没有发问一句。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自己已经大大超越了她们的想象——不,她们早已经不再对我想象。我在她们的眼睛里,根本就是一个怪物。
讲了半天,我发现听众只剩下了奶奶。
“妈呢?”
“睡了。”她说,“她明儿早还要做礼拜。”
“那,咱们也睡吧。”我这才发现自己累极了。
“你喝点儿东西吧。”奶奶说,“我给你冲个鸡蛋红糖水。”
这是坐月子的女人才会吃的食物啊。我看着她。她不看我,只是踮着小脚朝厨房走去。
报社在河南没有记者站。续假期满,我又向报社打了申请,请求报社设立河南记者站,由我担任驻站记者。在全国人民过分热情的调侃中,河南这种地方一向都很少有外地人爱来,我知道自己一请一个准儿。果然,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我在郑州租了房子,开始了新一轮的奔波。每周我都要回去看看妈妈和她。出于惯性,我身边很快也聚集了一些男人。每当我回老家去,都会有人以去乡下散心为名陪着我。小汽车是比公共汽车快得多,且有面子。我任他们捧场。
对这些男人,妈妈不言语,奶奶却显然是不安的。开始她还问这问那,后来看到我每次带回去的男人都不一样,她就不再问了。她看我的目光又恢复到了以前的忧心忡忡。其实在她们面前,我对待那些男人的态度相当谨慎。我把他们安顿在东里间住,每到子夜十二点之前一定回到西里间睡觉。奶奶此时往往都没有睡着。听着她几乎静止的鼻息,我在黑暗中轻轻地脱衣。
“二妞,这样不好。”一天,她说。
“没什么。”我含糊道。
“会吃亏的。”
“我和他们没什么。”
“女人,有时候由不得自己。”
似乎有些谈心事儿的意思了。难道她有过除祖父之外的男人?我好奇心陡增,又不好问。毕竟,和她之间这样亲密的时机很少。我不适应。她必定也不适应——我听见她咳嗽了两声。我们都睡了。
日子安恬地过了下来。这是我期望已久的日子:有自由,有不菲的薪水,有家乡的温暖,有家人的亲情,还有恋爱。在外奔波的这几年里,我习惯了恋爱。一个人总觉得凄冷,恋爱就是靠在一起取暖。身边有男人围着,无论我爱不爱他们,心里都是踏实的,受用的。虽然知道这踏实是小小的踏实,受用是小小的受用,但,有总比没有
要好。
“没事不要常回来了。我和你妈都挺好的。不用看。”终于有一天,她说。
“多看看你们还有错啊。我想回来就回来。”我说。
“要是回来别带男人,自己回来。”
“为什么?不过是朋友。”
“就因为是朋友,所以别带来。要是女婿就尽管带。”她说,“你不知道村里人说话多难听。”
“难听不听。干吗去听!”我火了。
“我在这村里活人活了五六十年,不听不中。”她说,“你别丢我的人了!”
“一个女人没男人喜欢,这才是丢人呢!”
“再喜欢也不是这么个喜欢法。”她说,“一个换一个,走马灯似的。”
“多了还不好?有个挑拣。”
“眼都花了,心都乱了。好什么好?”
“我们这时候和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你就别管我的事了。”
“有些理,到啥时候都是一样的。”
“那你说说,该是个什么喜欢法?”我挑衅。
她沉默。我料定她也只能沉默。
“你守寡太多年了。”我犹豫片刻,一句话终于破口而出,“男女之间的事情,你早就不懂了。”
静了片刻,我听见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没男人,是守寡。”她语调清凉,“有了不能指靠的男人,也是守寡。”
“怎么寡?”我坐起来。
“心寡。”她说。
我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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