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记 | 语闻

张爱玲在小说《十八春》中写道,“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近些年对这句话的感受越来越深刻,因为时常要以十年为单位作为换算时间的刻度。比如,这十年间,我与两名同学进行过的几次聚会。
说起来,我们是大学同学,至今已经认识二十年——复盘这个数字时,我们对时间的流逝依然感到惊讶。毕业后我们各自定居在北京、上海和济南,每隔两三年,或者一两年会选择一座城市相聚,回忆那些遥远而美好的过去,也会诉说当下生活中的黯淡和愉悦,总之是欢喜的。记忆中,我们曾经在芳草萋萋的武汉黄鹤楼下品味市井美食,也曾经在南京的夜晚骑着自行车徘徊在秦淮河畔。这次,我们选择相聚在江苏徐州。
已经想不起确切的没有见面的时长,不过此前对彼此的记忆太过坚固,以至于气氛还是经常在一起、再熟悉不过的老友。徐州本地的司机说,如果你们早来二十天,街道上繁花似锦,茂盛葳蕤,言语中似有些遗憾。其实对我们来说自然不会,即便是没有风景和美食,三人单是坐在一起聊聊天就是无比轻盈美好的事情。
即便繁花凋谢,我们依然觉得是幸运的,徐州这座城市还是给了我们很大惊喜,比如美食。当晚,我们坐在一家临街的小店品尝徐州烧烤——这种具有浓厚社交属性的食物。徐州的烧烤与济南、淄博的皆有不同,桌上架起一个火炭通红的双层小炉,已经烤至八成熟的肉串端上来,下层烧烤,上层保温。烤肉滋滋发出声响,一滴热油顺着饱满的肉的纹路慢慢滑下,令人心醉。肉串烤熟后可以单独食用,也可以搭配小饼卷肉,但不像淄博烧烤那样还辅之小葱和蘸料,味道倒也十分劲道香浓。伴着暮春的微风和淡淡的百香果酒,我们沉醉在烤肉和欢聚的愉悦中。不过,再也不是二十岁时的胃口,胃很快被填满,味蕾也很快被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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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烧烤
总感觉徐州是一座市井气息浓郁的城市,我们走在小巷中寻找当地特色的美食。在一条狭窄的、路边卖睡衣、五金产品的小巷中,我们找到了一家米线店。这显然是一家家庭作坊,因店内座位已经坐满,我们只能坐在后院中露天就餐。头顶是高大的白杨树,旁边是院中花朵刚刚凋谢的枝条,地面上还有两只小狗来回追逐。多加一份肉酱的米线对味蕾太友好了!朋友说,就是街边小店才有来自炉灶的烟火气,而不是预制菜的机器味道。直到下一桌食客来等我们的桌子,我还舍不得吃完最后一口,感觉以后会很久吃不到这么香的米线了。
除了寻找美食,我们还在云龙湖边走了很久,去了馆藏文物十分丰富的徐州博物馆。当然还有一个中文系学生的执念,那就是必须找到苏轼纪念馆。经过走错路的反复折返,穿过一座窄窄的石桥和另一座长长的木桥,终于来到苏轼纪念馆。原来苏轼在徐州担任知州是在山东密州任职之后,我们回忆起苏轼在密州任职时的那些词作,包括写给弟弟苏辙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怀念亡妻王弗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还有“诗酒趁年华”等句子,感慨苏轼之于一个城市文化的意义。
因最近在做“两宋齐州风华录”的选题,我串联起苏轼来徐州前后的时间线。熙宁九年(1076)十二月,苏轼调离密州欲去徐州赴任。赴任前,苏轼经潍、青二州后于熙宁十年(1077)正月到济南。这是一个多雪的冬日,从密州至齐州一路都在下大雪,苏轼踏雪而行。他在济南逗留了一个多月,二月底在河南濮阳与苏辙久别重逢。这年四月,苏轼来到徐州任知州。苏轼在徐州的政绩很多,如纪念馆中介绍的,他带领徐州市民抗洪水筑苏堤、察冤狱、恤饥寒、祈霖雨、寻石炭、烁流金、尊时贤、昌教化、重师道、起黄楼……秦观在诗中称他为“苏徐州”,有“我独不愿万户侯,唯愿一识苏徐州”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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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苏轼纪念馆
我更感兴趣的是苏轼在徐州的文学活动。我查阅苏轼的诗文集,他在徐州时期并没有知名度很高的诗词作品,不过有一组《浣溪沙》词作很有生活气息,写于1078年春末夏初,因大旱求雨得雨后苏轼到城东石潭谢雨途中。“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村绿暗晚藏乌。”“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半依古柳卖黄瓜。”词作中可以看出,雨后的徐州城春深似海,一派清新之景,看到男耕女织的繁忙景象,自称为使君的苏轼这天也心情很好,十分慰藉。
苏轼纪念馆内,一株山茶花开得正艳。我想象着,要是在千年后的这个春深之时,遇见笑意盈盈的苏徐州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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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苏轼纪念馆
住在徐州的那个晚上,我们沐浴着如水夜色出来散步。三个人纯粹而赤诚地谈论起了文学,讨论起了很久很久之前我们在图书馆读过的海岩、池莉、王朔,还有在我们这代人阅读经历中非常重要的迟子建、王安忆、贾平凹的小说,以及这几年流行的麦家的《人生海海》,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作品《晚熟的人》,甚至是李白、苏轼、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等等。阅读这些作品这么多年后,在随意的观点碰撞中,我甚至又对这些作家有了新的认识。说到《巨流河》时,我给她们讲了我的同事偶然得到齐邦媛小学同学的笔记本并辗转交给她的一段缘分,想到了齐邦媛十二岁时在这个笔记本上抄写的《春日赋》中的句子: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回酒店房间的路上,抬头望见新月如钩,安静地挂在天边。我觉得这个夜晚纯净、安宁而辽阔。世间还有这么多触手可及的美好,我非常幸运。
返程火车上,望着窗外一望无际一片新绿的华北平原,不尽的时间在这里仓促而过,我想起南宋蒋捷的《一剪梅》,“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没有谁不会被葱茏又冷漠的流光抛弃,不过在这些渐行渐远的时光里,我们仍然可以偶尔一次,紧紧握住。
我长久地眷恋着岁月里这些璀璨的美好。
记者:徐敏 编辑:任晓斐 摄影:徐敏 校对:刘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