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 | 被“信贷魔盒”困住的美国人

  美国银率网站2024年1月的数据显示,目前联邦学生贷款年利率范围为5.50%至8.05%,私人学生贷款年利率最高甚至可达17%
  信用卡发行商设计的信用卡年利率增速一直高于基准利率增速,这种情况早在美联储加息前就发生了,但在2023年创下了新纪录,“信用卡平均年利率与基准利率之间的差距从未如此之大”
  “这些家庭是信贷行业费尽心机、千挑万选出来的,他们每天都受到诸如商家特别优惠、个性化广告、家庭电话传销等信息的连番轰炸,种种手段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让他们借更多的钱。”
  布鲁尔顿说,他的父母都工作到去世的那天,并不是想工作,而是不得不工作,“这就是新现实”
  直到那一刻,一些美国人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当作资产的东西,并不是真的资产,而是债务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许苏培
  不久前,美国华尔街富翁遗孀露丝·戈特斯曼向纽约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医学院捐赠10亿美元,用来免除全校学生学费。礼堂里,惊讶的学生和老师们鼓掌、欢呼,不少人喜极而泣。戈特斯曼表示,希望医学院的学生们未来能在没有债务负担的情况下开启职业生涯,也希望她的捐赠能鼓励更多学生申请医学院。
  这个感人故事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无情的现实:爱因斯坦医学院的学生每人每年的学费为6.3万美元,若非天降巨款,其中不少学生可能需要数十年才能还清助学贷款。
  “负债求学”是美国高等教育的普遍现象,美国有超过一半的大学生背负着学贷。而学贷只是美国人一生中可能背负的债务的冰山一角。除此之外,还有房贷、车贷、信用卡贷等种类繁多的贷款,使美国民众在信用经济体系下,一生都在给金融机构打工。
  信用经济下的“四座大山”
  美联储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第四季度,美国家庭债务总额膨胀至17.5万亿美元,创下历史新高。其中,住房抵押贷款、学生贷款、汽车贷款和信用卡贷款余额分别为12.3万亿、1.6万亿、1.6万亿和1.1万亿美元,堪称美国信用经济体系下的“四座大山”。
  住房抵押贷款占美国消费者债务的70%,且自2013年中期以来这一比例持续上升。2023年,美国人均住房抵押贷款债务为24.4万美元。
  快速上涨的学贷则是当下拖累美国经济增长、影响2024年总统选举风向的关键因素。过去二十年来,美国学贷增长了一倍多,是家庭增长最快的负债之一,也成为仅次于住房抵押贷款的第二大消费债务类别。如今,有超过4000万美国人背负着联邦学生贷款债务。
  学贷的初衷是帮助更多学生接受高等教育。但随着学费上涨,学贷也在不断膨胀,还贷已经成为长期困扰美国人的经济枷锁。据“教育数据倡议”组织统计,考虑到延期毕业、学贷利息和收入损失等因素,美国人本科毕业的总成本可能超过50万美元。美国人还清学贷的平均时长是20年,就连前总统奥巴马也是快到50岁才还清学贷。
  如果更高的学历能够带来更高的薪酬,那么申请学贷不失为一种长远投资。但美国近年来出现了学历“性价比”一再降低的现象。美联储经济学家2019年的一项研究发现,尽管高等教育仍能使人提高收入,但由于读大学的成本不断上升以及各种形式的债务不断增长,学位能带来的财富增长在数十年里显著下降。
  与此同时,学贷的高利率让不少美国民众甚至赚不到足够的钱来支付不断累积的利息。美国银率网站2024年1月的数据显示,目前联邦学生贷款年利率范围为5.50%至8.05%,私人学生贷款年利率最高甚至可达17%。
  总量上看,美国车贷和学贷余额不相上下,但美国民众背负车贷的现象更广泛、车贷涨幅也更大——超过1亿美国人背负着车贷,债务水平仅在十年间就几乎翻了一番。
  低首付、低月供不断诱惑着美国人购买超出自身承受能力的好车。购车首付甚至可以低至零,近年来经销商和贷款机构也开始提供长达6至7年的还款方案,导致越来越多车主换新车时,旧车贷款都还没有还清。这些贷款还被打包成债券,吸引投资者购买,经销商靠客户贷款赚的钱一度超过了他们卖车赚的钱。
  2022年以来,美联储为抑制通胀掀起了历史罕见的加息风暴,大幅推高各类贷款利率。结果是,一边是车价不断下跌,另一边是需要偿还的车贷不断上升。美国《华尔街日报》报道称,汽车市场的压力成为一个窗口,让人们看到了入不敷出的普通美国人的经济困境。
  高利率同样令“卡奴”们不堪重负,银行会通过提高消费贷款利率来转嫁更高联邦基金利率导致的更高借贷成本。这种转嫁看似合理,但其中也有猫腻。
  美国消费者金融保护局(CFPB)的研究显示,美联储加息只是信用卡年利率攀升的部分原因。实际上信用卡发行商设计的信用卡年利率增速一直高于基准利率增速,这种情况早在美联储加息前就发生了,在2023年创下了新纪录,“信用卡平均年利率与基准利率之间的差距从未如此之大”。该机构表示,由于利润率提升,2023年主要发卡机构的利息收入额外增加了250亿美元。
  读大学、买房、买车、买医保、缴纳养老金……如今,美国人的各项生活成本不断攀升,但在高通胀下实际购买力却停滞不前,导致他们愈加依赖借贷或其他金融手段才能填补收入与花销之间的缺口,这也使得美国的借贷持续地爆炸性增长。
  是谁设计了“信贷魔盒”
  上世纪20年代,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凭借分期付款的营销思路,一举击败了当时的汽车行业老大福特。通用汽车将车贷推广到全国的同时,也掀起了美国的购车狂热。分期付款的诞生,则打开了美国消费文化的“潘多拉魔盒”。
  二战后,随着美国经济再次腾飞,消费逐渐从满足个人欲望的维度上升至推动国家经济发展的战略高度。20世纪50年代,消费甚至被美国主流社会视为“爱国”的重要表现。美国历史学家科恩说,这一时期,致力于追求“更多、更新、更好”的购物者就是优秀公民,美国想要通过发展大众消费型社会来促进经济复苏。
  在后来历届政府的有意引导下,“美国梦”和消费主义牢牢绑定,其中的物质目标越来越多,“美国梦”也越来越昂贵。小布什就任总统后,直接把“美国梦”和买房挂钩。他说:“在美国,如果你拥有自己的房子,那么你正在实现美国梦。”他签署的购房补贴法案就叫做《美国梦首付款法案》。
  在鼓励消费刺激经济发展的同时,美国政府也大大放松了金融管制。
  上世纪80年代,美国消费金融的大发展推动了消费信贷迎来爆发式增长。一方面,信用卡普及、征信系统的逐步完善,令消费信贷更为便捷;另一方面,美国开始发展抵押贷款、次级贷款等形式丰富、名目繁多的借贷模式。与之相伴的,还有监管机构对消费信贷管制的放松,导致金融市场上充斥着申请门槛极低、宣传极具诱惑的信用类产品。
  “超过75%的信用卡利润来自那些每月支付最低还款额的人。”《双收入陷阱》的作者伊丽莎白·沃伦观察到,正是那些在财务上几乎要入不敷出,在收支勉强平衡和完全陷入债务泥淖之间苦苦挣扎求生的美国家庭,在付那些利息高达26%的每月最低还款额,在付信用卡逾期费用、超限费和提现手续费。“这些家庭是信贷行业费尽心机、千挑万选出来的,他们每天都受到诸如商家特别优惠、个性化广告、家庭电话传销等信息的连番轰炸,种种手段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让他们借更多的钱。”
  花费一生去打工还贷
  回溯美国信贷经济发展的前世今生,不难发现,对于信贷等金融机构来说,放出贷款意味着“钱生钱,利滚利”,所以富者会更富。而普通人在信贷资本的围猎下早已被套牢,很多人要花费一生去为其打工偿还贷款,甚至有大量普通民众因为还不起贷款而破产。
  54岁的丹·布鲁尔顿是一名新近破产者。他认为,尽管通货膨胀及不断增长的学生贷款和信用卡债务导致了最新一轮的普通民众破产,但打工还贷、申请破产等问题已经酝酿了几十年。
  “在上世纪70年代,我的父亲一人养家,母亲则留在家里照顾5个孩子。到了80年代,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外出工作,只有我住在家里。我的母亲后来也不得不外出全职工作,从那时开始,我看到国家的金融结构发生了变化。”布鲁尔顿说,他的父母都工作到去世的那天,并不是想工作,而是不得不工作,“这就是新现实”。
  信贷经济最严重的影响,是美国次贷危机爆发后的2008年至2011年,有1000万个美国家庭失去了住房。直到那一刻,一些美国人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当作资产的东西,并不是真的资产,而是债务。
  次贷危机爆发,直接的后果就是美国中产家庭的破产,纺锤型社会的底端开始扩大。
  十余年后,为了抑制疫情期间大放水导致的通胀,美联储开始激进加息,这又抬高了借贷成本。
  去年10月,《纽约时报》一篇名为《高利率对面包师、农民和消费者有何影响》的文章说,在美国,每个依赖信贷的人都面临着一个新的现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金钱将变得更加昂贵。
  金钱变得更加昂贵的结果是,金融业赚到的钱越来越多,很多中产和劳动者家庭则在债务危机中越陷越深。
  美国法院的数据显示,截至去年12月,非企业破产数量增加了16%,申请数量增至43.4万件。2月份,盖洛普的民意调查显示,大多数美国人对当前经济形势的看法仍为负面。
  金融教育公司Basic Financial Literacy的创始人帕特里克·迪·塞萨尔告诉美国《新闻周刊》:“我们目前的经济并不像政府希望我们相信的那么好……尽管股市表现不错,但许多人入不敷出的事实更能说明问题。”
  人工智能借贷平台Upstart首席执行官桑杰·达塔认为,核心问题在于,美国人的消费远高于工资收入。
  费城破产律师迈克尔·施瓦茨说,信用卡利率和最低还款额的提高,以及学生贷款延期还款政策调整等因素导致家庭开支大幅增加,许多人正在诉诸破产来缓解压力。
  如今,来自四面八方的债务压力令美国年轻人普遍感觉“受伤最深”。美联储的数据显示,2023年第四季度,千禧一代(1984~1995年出生)的负债总额超过3.8万亿美元,较2019年底飙升27%,升幅超越其他年龄组。千禧一代负债创下历史新高,而Z世代(1995~2009年出生)可能会步他们的后尘。
  当下,不同群体、不同世代之间的贫富差距正在进一步扩大,不满情绪正在美国民众尤其是年轻一代中持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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