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潮客半痴人
周末，带妻女去看望老泰山。闲聊时，妻回忆起小时候猜谜语的往事，惹得年近九旬的老泰山逸兴遄飞，连续出了几个谜语让我们猜。见岳父没难倒我们，静听多时的岳母抛出了王炸——“生是一碗，熟是一碗。没吃是一碗，吃完仍是一碗”，一下子把我们蒙住了，绞尽脑汁猜了半天，岳母总是笑着摇头。都说隔代亲，原本不松口的岳母经不住外孙女的纠缠，说出了谜底：螺蛳。
1.
富有几分禅意的谜语一下子勾起了儿时的回忆。
小时候，能吃上肉的日子不多，螺蛳算是一样不错的菜。当吃腻了萝卜青菜，想换换口味的时候，老爸就会去池塘摸点螺蛳回家。剪掉“屁股”后放在清水里泡两个小时，待螺蛳肚里的杂物排干净后，老妈会加上姜、大蒜、干辣椒等佐料炒出一盘香喷喷的螺蛳，那是我儿时最美味的一道菜。
吃螺蛳的人都知道，把螺蛳的“屁股”剪掉，才能把螺蛳肉嗍出来。剪螺蛳是我的任务，每次我都会数一下数量，一盘螺蛳有200~300个。遇到壳坚硬的螺蛳时，我就把剪刀换成老虎钳。有几次，壳坚硬、数量多，手上磨出了水泡，疼痛难忍。说也奇怪，一闻到螺蛳的香味，疼痛就消失了。
端午过后，天气转热。放学回家的小伙伴们相约去池塘里戏耍，我们约定了一个暗号，经过谁家门前就敲几下脸盆。一听到脸盆声响，我就扔下作业本，拿着脸盆一骨碌跑出家门，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搪塞爸妈：去摸螺蛳了。天黑回家时，脸盆里只有十几个螺蛳，结果可想而知。
往事如梦，又像一部老电影，画面虽然已泛黄，情感却永远鲜亮。
2.
清明假期，与妻到画里南江游玩。
在南王店江段，见“鱼伴浮藻隐匿于水草之间，悠悠乎无拘无束；螺依礁石蜷卧在轻浪怀里，醺醺然摇头摆尾”。汩汩清水中的螺蛳摆弄着身姿，显得优雅而惬意。我痴痴地望着，似乎被一种魔力所吸引，无法抗拒。贪婪的眼神引起了妻子的注意。
“下去抓点回家吧！”妻知道我喜欢吃螺蛳。
正合我意，于是三下五除二，把鞋袜甩在一边，不顾江水还冷下了水。
水中的螺蛳个头不小，一捞上来，却变小了。于是感悟顿生，摇头晃脑漫吟道：余观夫螺栖水大而出水小，乃水凸之故也。螺尚如此，而况人乎？纵观时下之风气，凸凹之处比比皆是，凸者，赞也，捧也；凹者，贬也，谪也。乃志趣不同致见解相异耳!
上岸后，看见袋子里的螺蛳紧紧偎依在一起，缠绵缱绻，相濡以沫，猛然想起一句潮汕地区的俗语：“螺为子死”。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螺蛳还会将肚子里的小螺蛳全数产出，这种伟大的母爱让人为之动容。
3.
用“螺蛳下酒，强盗来了勿肯走”形容螺蛳的味道，有种孤篇盖全唐的感觉。
螺蛳作为一种淡水产品，深受群众喜爱。不同区域有不同的吃法，水煮、酱爆、红烧、上汤，不一而足，最有特色的当数广西柳州的螺蛳粉。我没到过柳州，在央视《味道》节目中看了这种怪异有趣的非遗美食后，竟产生了心心念念的感觉，这是螺蛳给我的情绪价值。
我猜测，发出“香螺酌美酒,枯蚌籍兰肴”感慨的庾信一定是螺蛳的拥趸；长吟“断瓶取酒饮如水，盘中白笋兼青螺”的曾巩，若没有螺蛳，就不会断瓶取酒；“但得螺蛳吞大象，从来美酒无深巷”的黄庭坚或许是个美食家；王质在螺蛳的诱惑下，才写下了“雨豪狭溪成阔溪，螺蛳蠼子澎澎肥”。至于“青姿倩影住溪泉，一入盘中粒粒鲜”、“有幸凡间尝此物，一杯黄酒世无争”、“粒粒鲜汁辜海味，佳肴何必羡豪门”、“呼来好友同分享，吮尽三盘不说多”等等，都是文人雅士们被螺蛳征服后的真情流露。
4.
“前世勿修，螺蛳下酒”。在清爷爷健在时，看到我吃螺蛳，就会说这句话。本意是，螺蛳下酒这种苦日子，是上辈子修行不好的结果。当初，我弄不明白这句话俗语的话外音，后来才领悟到它的另一层意思：穷人最开心的事，就是有螺蛳当下酒菜。
前年八一战友聚会，晚宴结束后，意犹未尽的刘约了我和高、鲍，四人打车到江南四区，专门挑了一家烧螺蛳的摊点作为第二战场。四碟小菜、一大盘螺蛳、两箱啤酒，边喝边聊。聊起当年在跑道中间的草地上用火攻蚂蚱群；聊到山东史大帅跌宕起伏的人生；聊到脱下军装那一刻心里的五味杂陈；聊到刚回到地方工作时的种种不适；聊到成家前后的各种辛酸和压力……聊着聊着，地上的酒瓶越来越多，桌上的螺蛳壳扫了一次又一次。
螺蛳引发的食欲导引了酒精的积聚，战友的情义在嗍螺蛳的声响中得到升华。不知不觉中，三大盘螺蛳一扫而光，足足八斤。看见盘子空了，刘拉大嗓门要老板再吵一盘，老板战战栗栗地走过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呆呆地看着我们。这时才发现，已是凌晨一点，旁边的商家都已打烊，桌子下面洒满了螺蛳壳。无奈，我们只能起身结账，摇晃着身子上了出租车上。
一阵凉风吹进车窗，我打的了一个嗝，肚子里涌上来的气，全是螺蛳味。
5.
“玲珑青壳不求尊，巧手厨香摄客魂。”南江的清水螺蛳在妻子的精心烹炒下成了一道刺激味蕾的美食，连跟着老妈吃素已久的老爸也忍不住开了荤。老爸的突然之举，让我领悟了“虽是湖中一野螺，珍鲜胜过大肥鹅”、“春来佳肴万千品，独领百味明前螺”这两句诗真正含义。
有螺蛳，岂能无酒？在珍鲜胜肥鹅的助攻下，三两白酒顷刻下肚，沉积在脑海里的往事一下子被激活，五叔的影子浮现在螺蛳和酒之间。
我和五叔有多重关系，既是叔侄，又是同学，还是同门师兄。2000年初，五叔和我一起在金华交通职业技术学校学驾照，度过了三个月的同窗时光。期间，我们吃睡、学习、训练都在一起，称呼也在叔叔、同学和师兄三者间切换，从那以后，我们超越了叔侄关系。五叔长我十岁，曾从事啤酒批发，旧村改造后，走上了甜蜜的事业，逐步蜕变成一位蜂王。
五叔给我的关爱无处不在。但凡有新鲜果蔬，总会拿一部分给我。知道我喜欢吃螺蛳，会趁养蜂间隙去池塘里抓螺蛳，多时直接拿给我分一半，不多时，就喊我去他家就着螺蛳与他对酌。我家里有吃不完的蜂蜜，那是他汗水的结晶，连我妹妹家也跟着受益。他非常关注我的事业，我生意不好心闷无计时，他给我鼓励打气；我生意渐有起色时，他为我喝彩助力；我生意走向辉煌时，他劝我冷静谨慎。他把我女儿当作自己的孙女，平时见面不多，却一直关心她的学习、工作和生活，更关注她的婚姻大事。前不久，女儿出闺，五叔却没喝到喜酒。想到此，我不禁仰天长啸，感叹造化弄人。
去年清明后两天，五叔给我送过他金华源东养蜂时抽空抓的螺蛳，我竟然一口气吃了两百多个，那味至今还记忆犹新。如今，五叔已经离开我们一年多了，每次吃螺蛳，他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铿锵有力的话就会在耳边回响：“忙碌时要专注，闲暇时可蓄力，只有不断提升自己，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思念的滋味就像一杯苦咖啡，我噙着泪水，舀出一勺螺蛳，举起酒杯，仰天祭道：“五叔，今天螺蛳下酒，我敬您一杯！”
我希望，五叔在天堂能听见。
6.
世间美好的东西不少，但真正属于自己的并不多。
时下的螺蛳，已成为一种大众食品，它凭借独特的味道，走进了餐厅、酒店，被视为席上佳肴。而被卷在时代潮流里我们，却习惯了追逐大众公认的视觉热点，忽视了它的华丽转身。
螺蛳，这个自然界最不起眼的小动物，它以默默无闻、低调沉稳的内质，塑造了“不与虾争食，甘为水清纯”的品性，吸引着我从大光圈镜头中凝神贯注。
螺蛳的美味，让人“嗍尽三盘不说多”。在这个纷扰的世俗世界里，但愿我们每个人都能从生活中尝出人生况味，用一颗平常心去面对人生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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