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涉案剧集的影像空间风格建构

悬疑涉案剧集大致包含了当代大都市的隐秘角落、偏僻小镇和超现实空间三种影像叙事空间,凭借低调光影、线条感构图、色彩碰撞以及表现水的物象等影像表现技法,展现出冷峻深沉的影像风格。该类剧集借鉴了欧美黑色电影与新黑色电影的手法并进行了创新,超越了影像叙事空间表象,具有多元深刻的隐喻意义,引领观众追寻生活的希望与精神家园的光明。本文刊发于《中国电视》2024年第2期。
作为国产网络剧类型版图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悬疑涉案剧集(以下除标题外,简称为“悬疑剧”)自2014年出现以来一直有着亮眼表现。《暗黑者》《法医秦明》《白夜追凶》、“紫金陈悬疑三部曲”、《江照黎明》《回来的女儿》等凭借悬念丛生的叙事技巧与深扎现实生活的社会主题引发广泛关注。以上多部作品的豆瓣评分都在8分以上,2023年腾讯视频X剧场的《漫长的季节》更是拿下了9.4的高分。这些高质量创作不仅得益于创作者将故事内容、现实生活与人性真实进行了深度贯通,还体现在对艺术形式与审美风格的探索与创新上:灵活的叙事结构、跳跃的叙事视点带来解谜的快感,风格化的视觉呈现,尤其是其影像空间的建构不乏对欧美经典黑色电影和新黑色电影视觉风格的借鉴,使该类剧集突破了涉案剧传统的影像表现形式,不断创造叙事新意与视觉奇观,也让作品的主题蕴含得到深化与升华。
01
悬疑涉案剧集影像叙事空间的构型
悬疑剧的影像叙事空间一方面扎根于现实,复刻都市、城镇、乡村等现实生活空间;另一方面则富于想象力地构建起各类非写实空间,如综合了现实景观与艺术幻想的拟实空间以及完全虚构的精神空间。整体看来,剧中的影像叙事空间普遍呈现出局促晦暗的视觉风格与阴郁压抑的情绪特点。根据其形态特征与叙事功能,可以将这些叙事空间大致分为三类。
(一)大都市的隐秘角落
大都市是城市化发展的结果,它代表着现代文明的高度,又“将现实的种种矛盾隐藏在表面合理、客观的连续性中”。①不同于都市情感剧中纵横交织的立交桥、精致气派的写字楼、万家灯火的高层公寓等大都市明快的视觉符号,悬疑剧中的大都市形象通常隐藏在黑夜或剪影中,小巷、仓库、酒馆等带有隐秘感的场景恰如以上光鲜视觉符号的背面,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气息,令观众陡生错愕的陌生之感。
大都市的隐秘角落在《暗黑者》《在劫难逃》《十日游戏》等剧中多有呈现,剧中那些昏暗幽长、地形迂回复杂的陋巷每每是主人公与凶徒追逐周旋、险象环生的处所。暗夜中,流光溢彩、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背后却是意想不到的暴力和阴谋。比如《心理罪》第1集里,夜幕中一具女尸以诡异的姿态跪在写字楼的天台边,俯瞰整个都市的繁华,象征着凶手对这座城市的愤懑。再如《消失的十一层》中,矿井下那被人为抹掉的第十一层,也是埋葬了所有矿工生命的恐怖地狱。这些表现现实生活的空间越是寻常,其与观众日常生活经验反差巨大的构图就越发令人震惊。
大都市中相对封闭的隐秘空间大多带有陌生化的审美效应。摩天大楼作为现代化都市的标志性建筑,如《摩天大楼》一剧中150米的高级公寓,宛若巨大的匣子,聚集着财富、权力、人员,也因财富与权力分配不均、人员身份不同而呈现出区隔化的特点,其封闭性和隐秘性为犯罪提供了温床。再如《消失的孩子》中林楚萍被人监视、袁午窝藏父亲尸体的居民楼等日常居住空间始终弥漫着阴谋和危险的气息,赋予作品以强烈的陌生化效果。
悬疑剧中的都市镜像“不是一个香气扑鼻的世界,而是你生活其间的世界”,②让观众在感受恢宏的现代文明的同时,清醒地认识到大都市也隐藏伴生着某些犯罪与丑恶。
(二)偏僻小镇
远离市区的偏僻小镇脱离了大都市的宏阔景观,带有明显的隐蔽神秘之感。《隐秘的角落》的故事发生地宁州市被海环绕,形同孤岛。无家可归的严良和普普试图逃离这个偏僻之地,却被台风暴雨和海浪所阻隔,间接导致了普普因哮喘病发作而死亡的悲剧。《双探》《胆小鬼》中凋敝荒凉的东北小城镇中的废旧工厂、肃杀阴森的雪原林海、热气腾腾的澡堂和霓虹迷幻的舞厅酒吧,《漫长的季节》中的录像厅和歌舞厅等,都潜隐着色情与暴力因素,散发出强烈的不安感。值得一提的是,《漫长的季节》没有以萧瑟的气候、晦暗的光影来呈现故事发生地环境的颓败,而是特意选择了金灿灿的玉米地、火光充斥的炼钢厂、被暖色高光包围的火车头等氛围热烈的景观来复现桦林这座小城镇随着钢铁厂衰败而逐渐失去了活力,以暖衬冷,愈显其冷。鲜明的地域特色与“在地化”的悬疑体验彼此焊接,构建起这类创作对影像叙事空间的别样追求。一批悬疑剧集中的影像叙事空间在强化地方性和独特性的同时,也反映出当地草根人群的情感情绪,“抵达了悬疑剧的一种高度:借由罪恶书写人生”。③
由于地理空间较为闭塞,远离都市的小城镇或村落大多呈现出中国“熟人社会”的基本面貌,这里的居住者不是同事就是亲戚,人际关系和情感关系复杂纠缠,彼此的矛盾也更容易被激化。如《八角亭谜雾》中小镇空间的聚拢集中让家族意识变得格外重要,但只有6个角的八角亭又象征着玄家兄妹面和心不和的微妙关系。
虽然悬疑剧中的偏僻空间带有集中、封闭的特点,但故事时间的绵延却体现了历史和时代的纵深感。如《漫长的季节》中,桦林市相同的场景对应着多个时空:包子摊连接着马德胜和王响过去与当下关于碎尸悬案的遗憾与悲怆;王阳见到沈墨的场景由明媚晴天转为阴雨绵绵,镜头中人物的表情也由欣喜逐渐变为惊惧,昭示着故事时间已从两人初识过渡到沈墨杀人之后,沈墨纯洁脆弱的“小白花”形象彻底被畸形的寄养家庭和躁动混乱的小镇环境所摧毁。同一空间中,王响、彪子、马德胜从中青年跨越到中老年,形成巨大反差,显露出时代剧变中人物的命运轨迹:曾经的意气风发不再,岁月荏苒,如今已步入晚年的他们或白发苍苍或疾病缠身,在与命运掰手腕的不甘之中,又增添了惶恐、悲凉,还有无法放弃的执拗。剧中,小镇的空间场景和人物形象在剪辑艺术的处理下打通了时空壁垒,拼凑出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时代氛围。
(三)超现实空间
悬疑剧不仅揭示现实丑陋的伤疤,还借助超现实的叙事空间纾解人们在生存困境中的心理症结。这些超现实空间既包含“真实的虚构”所形成的拟实空间,又包含抽象的心理空间。
所谓拟实空间,是指“作者根据现实地理空间特性和规律,对之进行一定的艺术性模仿、加工,建构起来的仿象性空间”。④在《心理罪》《十日游戏》《致命愿望》等多部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架空城市“绿藤市”与《小丑》《蝙蝠侠》等好莱坞影片中的“哥谭市”如出一辙,虽没有明确的城市原型,但学校、公安局、孤儿院、医院等城市常规场所一应俱全,并集合了潮湿的气候、冷酷的钢铁森林、促狭的地下空间等典型空间符号。“绿藤市”介于真实和虚拟之间,带有强烈的都市寓言色彩。架空的城市模糊了案件的真实背景,虚拟的地理空间能够适当拉开观众和现实生活的距离,有助于拓展艺术表现空间。其中,《致命愿望》中的“绿藤市”被虚拟的手机软件控制,投射了创作者对未来社会的大胆想象。《在劫难逃》《失踪人口》中同样融入了“时空游戏”的科幻设定,主人公在循环或平行的多维空间中来回穿梭,情节也随之不断发生反转,不仅创造了浪漫的视觉奇观,更进一步满足了观众对智性美感的追求。
空间可视化营造的环境氛围有助于引发观众共情,可以更好地呈现主人公的思考推理过程与复杂的内心活动,这方面如单纯依赖表演,有时可能效果不佳。诸如此类心理或精神空间的构型在剧中都有追求大道至简的倾向,如《法医秦明》中,秦明与被害人神交的空间俨然一个全黑的舞台;《刑侦日记》中,叶劲峰主人格与第二人格朱玑的对话发生在一座雪白空旷的图书馆内,这座图书馆存在于人物的意识里,也将朱玑博学多才却自卑内敛的性格特征外化出来,与主人格形成鲜明对比;《唐人街探案》中,以彩色烟雾的爆炸来抽象地表示林默对气味的捕捉。不难发现,以上精神空间的视觉风格均偏向写意,趋向于抽象的审美虚境,看似缥缈虚无,实际上却达成了一种更高程度的心理真实。如《胆小鬼》中,成年秦理怀念黄姝、王頔在老屋中向学生时代的秦理忏悔等情节,对心理空间与现实空间的表现可谓水乳交融、转换自由,不仅连缀人物的前史并揭示罪案的动机,还从犯罪事件表象沉潜到人物精神和情感命运的深处,由此产生了多重悬念,也强化了对人物个性的塑造。
02
影像叙事空间建构的审美机制
无论是大都市的隐秘角落、偏僻的小镇还是猎奇的超现实空间都依赖光影、构图、色彩和特定意象的巧妙组合。空间中表现主义风格的摄影和构图手法以及冲击力十足的色彩碰撞大多借鉴了欧美黑色电影的视听技法,也成就了悬疑剧独特的审美风格。
(一)强烈对比的光影放大观众的恐惧感
与其他类型剧集中写实的自然布光不同,悬疑剧借鉴了欧美黑色电影表现主义摄影中的低照度用光,影像空间通常隐没在大面积的黑色中,为了突出人物动作与空间布局,光源的分布与光影的对比就变得尤为讲究。纵观悬疑剧中的都市形象,大多由夜幕为其构型提供天然画板,明亮的霓虹灯或绚丽的烟火勾勒出高楼大厦的轮廓,而建筑本身则成为夜幕中扁平的黑色剪影。取消补光、充分利用现实光源的手法既还原了真实场景,又能营造出特殊的氛围。
摄影师约翰·阿尔通认为,黑色电影的镜头魅力源自“光的戏剧”,即光在湿亮街面上的反射。它们就是音乐。⑤保罗·威格纳等德国表现主义导演认为,这种光的戏剧性具体体现为一种带有鲜明个人风格的单一光源布光技法。悬疑剧导演们也深谙此道,在创作中每每打破传统的三点式布光法,一盏路灯和车灯、一根香烟、一个手电筒或是水面反射的微光都能成为空间中最重要的照明工具。单光源突出了空间的视觉重点,有效地调节了叙事节奏的张弛。如《无证之罪》中李丰田绑架郭羽和朱慧茹的废旧工厂骤然停电,李丰田和两人胶着的缠斗戛然而止,走火的猎枪和李丰田的打火机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标识着人物的位置,通过声和光引导观众的想象,人物的命运变得不可捉摸。
此外,投影是低调照明下强明暗对比的产物,《双探》中的某些行凶场景都以白墙上简笔画般的投影代替,相较于直击暴力,这种避实就虚的手法更能营造心理恐怖。蜿蜒昏暗的小巷中一闪而过或突然冒出的黑影让观众本能地联想到危险的凶杀事件,愈加激发起观众担忧人物命运的焦虑感。可见,场景中的投影将取景框内的空间进一步延展到画外,启发了一种开放的空间想象。
(二)线条感突出的构图营造压抑情绪
艺术品质上乘的影视剧构图中,影像边框、构图内人物所处的方位、人物之间的距离以及人物与边框的相对关系总是充满意味的,或者说明人物关系,或者提示环境氛围,或者对人物处境、心情有所暗示。悬疑剧擅长运用空间本身的线条来构建取景画框,如《暗黑者3》《唐人街探案》都借助钢筋骨架、房梁、立柱、门框等裸露在外的材料构建出都市大厦倾斜的形态,制造巨大的压迫感。这些粗粝的工业材料还对光鲜精美的都市形成了一种“祛魅”作用,袒露出其原始粗糙的形态与肌理。又如《双探》中高耸挺立却光秃秃的树林近似于重复的竖直线条,将画面纵向拉长,放大了参天大树与低矮的房屋、渺小的人之间的反差,进一步凸显了东北边境的荒莽萧瑟。
垂直线条的变形带来一种不稳定的心理暗示,如《谁是凶手》中,凶案的发生地总有倾斜的楼梯或堆叠成深不见底的黑洞的毛坯楼层,仿佛酝酿着种种阴谋。悬疑剧中的办公室空间经常出现百叶窗的意象,在强光的照射下,百叶窗细密的线条分切着空间,形同牢笼。《隐秘的角落》中天花板低矮倾斜的卧室、随处可见的栏杆都带有变相牢笼空间的意味,充斥着压抑的情绪。错综变化的线条构建的几何空间具有特殊的视觉效果,生动地表现出人物和空间的微妙关系以及人物的情绪状态。
(三)色彩碰撞构成危险暧昧的隐喻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新黑色电影一度被称为“阳光黑色电影”,正是因为影片中传统的黑暗场景被明亮光鲜的图景代替。“彩色和阴影相互作用,当与故事联系在一起时,同样能产生强烈的心理上的张力。”⑥在悬疑剧中,如果说夜晚的黑色为犯罪提供了天然屏障和心理暗示,那么明艳浓郁的彩色则将内敛的情绪痛快地释放出来,达到反衬幽暗环境的效果。单色块的大面积使用可以形成强烈的感官刺激,如《隐秘的角落》中闪烁的红色报警灯将幽绿昏暗的冷库浸润在朦胧的红光里,被害人王立的尸体在极暖和极冷两种色光交替变换间被缓缓拖出。这一幕中没有直接刻画凶手的残暴嘴脸和血腥的场面,而是通过全景镜头展示空间内红绿相撞的反差色彩,渲染出冷酷而恐怖的氛围。
色彩总是具有隐喻性与社会象征性的,如有学者分析的“在对象一方,自然形式(红的色彩)里已经积淀了社会内容;在主体一方,官能感受(对红色的感觉愉快)中已经积淀了观念性的想象、理解”。⑦悬疑剧影像空间中的红色往往使观众延展出对暴力和情欲的联想。如《猎罪图鉴》中的“骗婚案”单元,红色物象始终贯穿在褚英子和丈夫这段掺杂着暴力犯罪的畸形关系中:褚英子顶替丈夫认罪时就是一头红发,多年后,她误以为丈夫来探监,咬破手指用鲜血当作口红,痴情女为悦己者容,显得固执而可悲。再如《漫长的季节》中1997年和1998年两条故事线的色彩明度比2016年更高,仿佛蒙上了一层滤镜,投射着主人公们对工厂昔日辉煌和旧时幸福生活的眷恋与遥远想象。
这些作品中的颜色越是浓烈,代表环境越是危险,人物的心理也就越是不安。KTV、夜总会、酒吧等空间中闪现的霓虹灯就是典型的色彩符号,饱满的人工色彩混杂淋漓,勾勒出一幅幅狂欢图景,呈现着热烈躁动的欲望,暴露着人性丑恶的一面。如《双探》中霓虹流转的KTV表面上是双塔市声色犬马的享乐窝,实则是重病的吴德水为了苟活,采集活体的熊猫血的血库。应该说,浓墨重彩的色光在悬疑剧中营造了一种躁郁亢奋的情绪,危险暧昧的气息时隐时现。同时,色彩也能构成情绪的反喻。在《漫长的季节》中,日常生活空间充斥着鲜红、明黄、深绿等多种明丽颜色的碰撞,将王响、龚彪等人物面对社会和家庭环境骤变时内心的无力无奈反衬得越发鲜明,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艺术巧思给观众以更强烈的情感震撼。
(四)水的物象暗示危机四伏的追凶之旅
水是悬疑剧的空间环境塑造中非常重要的因素,可以表现为《隐秘的角落》《江照黎明》等作品中漫无边际、深不可测的江河湖海,也可以表现为雨雪霜雾等特殊的气候景象,与东北雪城、江南小镇、重庆“雾都”等气象特征鲜明的地域空间完美融合,充分体现影像空间的生活实感。
在悬疑剧中,凶案总是发生在大雨滂沱或大雪漫天的深夜,如《白夜追凶》中的“雨夜杀人案”、《无证之罪》中的“雪人案”以及《八角亭谜雾》中周亚梅雨夜抛尸等。雨雪天和夜晚的配合更容易破坏犯罪证据,雨水冲刷、大雪覆盖销毁了犯罪痕迹,夜色则成为模糊凶手面目的保护色,追凶破案的历程也因此更加险象环生。在《江照黎明》中,水既为李晓楠和丈夫谋划杀害对方提供了环境便利,又是李晓楠摆脱家暴噩梦的决定性因素。她只有努力克服对水的心理障碍,才能在丈夫制造她跳海自杀的诡计下躲过一劫,并实施自己的反击自救计划。水在悬疑剧中不再有怀纳百川的宽容和滋养万物的柔情,反而如猛兽般可怕,也投射出主人公内心深处的恐惧。《漫长的季节》中的小凉河多次在人物命运发展的关键节点出现,具有重要的隐喻作用:第一次见证着王阳对沈墨奋不顾身的真爱,第二次喻示着危险与死亡。两场戏对比鲜明,表现出王家两代人的命运悲剧。
03
影像叙事空间的意义建构
保·施拉德在《黑色电影札记》中曾明确否认将黑色电影视为一种类型,而是一种风格、调性或情绪。⑧也就是说,表现主义风格的布光与构图、大色块的拼接碰撞不仅能够制造视觉层面的戏剧性,还能够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含蓄地表达其情绪和情感。悬疑剧借鉴此表现手法所构建的影像空间成就了强烈风格化的视觉表征,亦承载着对现实生活和人物精神的隐喻意义,使其具有针砭时弊、叩问人性善恶、超越现代性迷思等丰厚的主题内蕴。
(一)反叛权力中心
法国哲学家和社会学思想家米歇尔·福柯的权力理论中的“全景敞视”景观为人们所熟悉,“个人被按照一种完整的关于力量与肉体的技术而小心地编织在社会秩序中”。⑨经济繁荣的商贸区、政府、法庭、公安局等代表秩序的空间通常是城市的重心与焦点,而在一些悬疑剧中,这些空间没有被重点强调。《罚罪》中赵家别墅的地下室挂满了黑伞,象征其在昌武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与保护伞;《暗黑者》中专案组办公的废旧仓库取代了严肃规整的公安局办公室,成为审判罪恶、正义执法的核心空间。空间权力的错位带有反讽的意味,同时也是对黑恶势力践踏法制、造成社会失序的无声控诉。
另外,悬疑剧还表现了人物在家庭空间中的权力关系。剧中离散、重组、错位的家庭结构比比皆是,这也导致了家庭伦理的失序混乱等问题。如《隐秘的角落》中周春红对儿子朱朝阳的病态控制令人窒息,朱朝阳逃出家里的阁楼,和严良、普普把海边的废船当作秘密基地,这正是孩子们追求精神自由的体现;当朱朝阳经历了被绑架、父亲被杀等巨大变故后,他的异常镇静让母亲不寒而栗。朱朝阳以这种极其残酷的方式颠覆了母亲所代表的家庭强权。
(二)透视时代精神征候
悬疑剧借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空间交融构建起新的空间想象,映射出个体精神和心理症结,它不仅是社会痼疾的放大镜,而且是现代人心理隐疾和精神荒芜状态的透视镜。创作者时常通过构建“镜像”空间来剖析个体的内心世界,体现为两种方式:其一,镜子作为实体道具即独立的拟真空间。“镜子的似真映照属性使它成为比一般道具更具内涵的象征物,镜子前的人与镜中之像是一种真与假、实与虚的对照关系,镜中的‘我’是与现实中不同的本真的‘我’。”⑩如在《刑侦日记》中,“一心双魂”的主人公叶劲峰在每个破碎的镜面中都照见了一个自己,象征着他内心博弈的多重人格。其二,以梦境、幻想等形式呈现的空间构成了相对于现实的“镜像”,形成互映互释的关系。如在《隐秘的角落》中,开学典礼上,朱朝阳看到严良走进来、失望离去等想象性画面,喻示了现实中朱朝阳的黑化。
此外,某些空间还能映照出群体的人性阴暗面。《暗黑者(第一季)》中公交车这一封闭空间内鱼龙混杂,暂时消除了人际阻隔,反而将人们的麻木和冷漠暴露无遗:流浪老汉倾囊资助贫困生求学,公交司机却以貌取人而拒载,延误了其病情,间接导致老人离世。虽然人们没有直接实施暴力,但在底层小人物的命运悲剧中又似乎没有人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镜像”空间立足于精神分析,探寻个体隐痛与群体创伤,检视原生家庭的失序、社会伦理的松弛滑坡以及时代征候与其社会根源,同时深切表达了创作者的人文关怀与悲悯之情。
(三)寻找黑暗中的光明
悬疑剧对社会现实有着鲜明的批判反思精神与对丑恶人性的冷静审视意识。剧中的影像叙事空间展现了社会创痛与疤痕,但并不意味着创作者完全走向虚无消极。借助巧妙的影像表达,作品最终落脚于主流价值观。如《回来的女儿》中,陈佑希生活空间的色调从探查小秀死亡真相时的冷色转为和哥哥、刚出狱的程威合伙经营理发店的暖色,预示着年轻一代即将到来的平静幸福生活。悬疑剧的犯罪故事以惩恶扬善、救赎灵魂为结局,相应地,阴郁的影像叙事空间最终也会照进一缕阳光,给剧中人和观众以情感慰藉与情绪宣泄的出口。《漫长的季节》的导演以高超的艺术掌控力调和作品的影调,以收获的秋季明黄翠绿代替了悬疑剧由来已久的暗黑冷峻,老年三人侦探组合更带有鲜明的戏谑搞笑意味。剧集结尾以天降大雪的明快喜悦意象展开了一段抒情蒙太奇,意指那些惨痛的过往与纠结都随着秋天消逝、真相昭雪而远去。恰如剧终老年王响躺倒在开篇的玉米地中,暗示他心结已解、坦然离世,老年王响跨越时空与中年的自己相遇、大喊“向前看,别回头”,似是对剧中那些历经苦难的人们呼号,也是向屏幕外的观众发出的意味深长的呐喊。
正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所表达的主旨——虽身陷地狱却依然对天堂心向往之。与欧美黑色电影和新黑色电影不同,悬疑剧的影像叙事空间立足于对我国社会现实的深度观照和敏锐体察,以黑衬白,以暗喻明,以人文关怀完成了“法制失序—社会规训—法理平衡”的意义生产,⑪最终实现精神文明的复建与回归。
结语
国产悬疑剧中的影像叙事空间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欧美经典黑色电影与新黑色电影的视觉风格,但其视觉呈现不只强调黑白的光影和色调,也包括反稳定性构图、色彩碰撞所营造出的沉郁情绪底色等审美特质。该类剧集的空间形态更是多元跳跃,由大都市的隐秘角落延伸到偏僻小镇,由现实空间过渡到拟实空间与精神空间,大大增强了悬疑叙事的艺术魅力。作品的影像叙事空间揭示了当代社会背景下特定的原生家庭问题,呈示出深刻的精神蕴含。同时,该类创作并未止步于呈现影像空间的表象奇观,而是通过戳穿奇观制造出的假象,让观众去发现生活的真理与人性的真相,重建对生活与人性的信心。悬疑剧在影像叙事空间创作上已进行了诸多宝贵的艺术探索,为今后该类剧集的高质量发展积累了可资借鉴的艺术经验。
(作者戴清系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石天悦系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2021级广播电视艺术学专业博士生;本文系2019年国家社科艺术学项目“融媒环境下现实题材剧的创作、审美与传播新趋势研究”〈项目编号:19BC03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来源:电视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