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海上晨钟》后，作家苏虹推出长篇新作《秋疯》。这部小说酝酿于2001年的某个秋日，沉淀二十余年，最终成书于作家人生的秋季，其中融汇着作家多年的丰富阅历及其对世事人生的深刻感悟与思考。小说以高官坠楼案为线索，以官场为叙事场域，讲述了家庭背景各异的五位研究生同学毕业十几年后的重逢与交织，他们各不相同的职业选择、处世态度和价值取向呈现了一代青年人的成长轨迹，也侧面折射出当下的社会现实与时代症候。
从题材来看，可以将《秋疯》归为“官场小说”，但它相较于其他官场小说又有所不同，表现之一就在于对悬疑元素的有效征用。《秋疯》由悬疑而起，在疑案探索中展开，伴随着真相的浮现而进入尾声。小说由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李朝东的坠楼开篇，由此牵引出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官场以及各怀心事的官场中人。作家在情节推进上有意设置悬疑，通过情节的递进逐步揭示李朝东坠楼事件背后的真相。纪委调查组判定李朝东为跳楼自杀，发现的唯一可疑线索就是他与一个名为NGX的神秘人物的短信联系。这一线索刚浮现时，作家在叙述中并未透露任何有关NYX的信息，有意保留了其身份的神秘感，只是在后文叙述中通过调查组负责人王必登、省委组织部部长肖一帆以及省委副书记秦毓常遮掩躲闪的态度，逐步坐实了NYX的身份——秦毓常的女友南宫玉霞。由于南宫玉霞身份的特殊性，李朝东坠楼案不得不以“情感性抑郁症”的名头草草结案，李朝东之死仍然是悬而未决的一个谜团，事件真相再次被悬置起来，而悬疑的背后则是官场诸人出于自保对真相的刻意回避。直到一起利用PS合成不雅照敲诈领导干部的诈骗案的破获，李朝东自杀的原因才浮出水面。在谋篇布局方面，作家并未始终紧扣坠楼事件展开叙述，而是采取多线并行的叙事结构，时常中断对坠楼案的讲述，转而叙述周宇、柳春富、钱嘉良、韩子霁等人的故事，而他们又与李朝东坠楼案有着或显或隐的某种联系，由此，人物的命运走向与案件走向产生勾连，悬疑始终在场。
苏虹对悬疑元素的有效征用，增强小说可读性之余，还生动描摹和揭示了复杂的官场文化生态。调查组刚刚展开案件调查之时，曾经受到李朝东提拔的W市副书记吴培林深感不安，主动投案坦白了自己的受贿行为。被李朝东亲自选调上来的柳春富为了自保，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向调查组反映李朝东患有情感性抑郁症，而他也因提供“破案”思路获取了相当的政治资本，顺利升迁。作家还细致描写了王必登、肖一帆、秦毓常等人的相互试探与暗示。王必登心中已对NYX的真实身份有所推断，他故意向肖一帆抛出这条线索，想借肖之口探一探秦毓常对此案的态度；肖一帆担心李朝东事件影响自己的提拔，在与王必登交流案情时隐瞒自己对NYX身份的猜想，有意将李朝东之死引导到情感性抑郁症上，并且意图通过向秦毓常汇报增进二人之间的感情；秦毓常在听取肖一帆和王必登的案情汇报时，不经意间下达早点结案的指示，并且通过含蓄的感叹肯定了李朝东患有情感性抑郁症的说法。由此，忽略NYX这条线索成为三人的共谋，情感性抑郁症被确定为李朝东坠楼的唯一答案。作家在李朝东坠楼案事件的处理中，精妙地写出领导干部“引而不发”的政治话术，并且从中透视着每个人的细微心理和幽暗人性。
作者在对官场文化生态进行生动描摹时，并未着意以猎奇和夸张描写官场的腐败或黑暗，而是通过描写日常生活中的细微之处揭露种种官场乱象。尽管李朝东坠楼事件的贯穿为《秋疯》增添了不少跌宕起伏之感，但作家仍将叙述重点放在官场日常上，不厌其烦地细致描述一次次谈话、开会、出差、聚餐、爬山，通过普通个体的日常经验描画官场众生相。韩子霁作为高干子弟，仰仗父亲的关系从事外贸生意，事业风生水起；钱嘉良为了给自己的资本运作增添筹码，通过送字画、做媒等方式疏通与领导干部之间的关系，在企业改制浪潮中赚得盆满钵满；曾担任秦毓常秘书的杨震东在秦退休前夕辞职下海，利用工作积累的人脉资源牟利。对诸如此类的跑关系、拉群带、官商勾结现象的揭露和批展现了作者的坚守。《秋疯》还真实呈现了官场中人际关系的微妙，这一点鲜明体现在柳春富对老同学周宇的“称呼”变化之中。柳春富在J市任组织部处长时，称呼在省委组织部工作的周宇为“领导”，当他调任到省委组织部成了周宇的顶头上司，“领导”便变成了“小周”，而周宇升任省委办公厅综合处处长后，柳春富对周宇的称呼又改为了“领导”或“主任”，而尽量避免“处长”这一无法体现上级领导之尊的说法。小小的称呼变化体现的是以官位定高低的等级观念，作家通过描写这一官场日常细节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官本位思想影响下的官员处世之道，彰显了权力意志的无处不在。
如果说书名之中的“疯”在写作之初代表的是年少轻狂，那么时过境迁后，“疯”更多地指涉一种“生长旺盛但不结果实”的人生，“旺盛”与“无果”之间的张力体现的正是人生的辩证法。《秋疯》的几位主人公都处于事业蒸蒸日上的“旺盛生长”阶段。一直在单位坐“冷板凳”的周宇因文章写得出色受到省委副书记秦毓常的注意，随后就被提拔到省委办公厅工作，担任秦毓常的秘书；柳春富从报社小记者做起，一路升迁，担任过报社副总编辑、省委组织部研究室主任等职务，最后任至副市长；出身经商世家的钱嘉良与高干子弟韩子霁“强强联合”，通过关系疏通和资本运作，在企业改制试点中顺利收购凤凰家化和方圆公司两家国企，谋得巨大利益；同为高干子弟的沙刚在军队顺风顺水，从正团级升任副师级干部。他们看似春风得意，但亦面临着“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彷徨与无奈。柳春富练车时发生的一场意外让他坠入牢狱之灾，同时也宣告了个人政治生涯的终结；周宇面临着“末代秘书”的尴尬处境；钱嘉良和韩子霁的低价收购行为受到调查，被处以高额罚款；沙刚离开家庭庇护，独自去边陲地区工作。人物命运的起起伏伏中寄寓着作家对人生哲学的独到思考。
苏虹对小说主人公人生境况的安排显示出其对“道法自然”人生哲学的推崇，其中，对《道德经》有浓厚兴趣的周宇最能体现“道法自然”的精髓。周宇始终以虚极静笃的心境面对生活变动，讲究自然而为。早在大学时期，他就拒绝借助韩子霁的家庭关系去北京发展，以致人到中年仍在单位“坐冷板凳”。但他心态平和，勤奋工作，对柳春富传授的官场“门道”不以为然。升任省委组织部研究室副主任后，周宇并未沾沾自喜，还对应酬感到疲倦，于是主动报名去西南边陲挂职。后来担任秦毓常的秘书，他并未趁机捞取利益，而且与钱嘉良、韩子霁等人的官商勾结生意保持必要距离，在秦毓常受到降职处理后报名加入了援疆队伍。周宇对名与利没有迫切追求，反而在事业上一路亨通，虽时有变动，亦能泰然处之，原因就在于他始终在生活中保持一种虚极静笃的心境。此外，在感情方面，他对高挑俊俏的黄佳宁心有好感，也明显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心意，但并不急于进一步发展。周宇既是一个官场的“愚者”，又是情场的“愚者”，但他的“不争”与“无为”反而让他获得了事业爱情的双丰收。反观高歌猛进的钱嘉良，虽然通过关系疏通和资本运作实现了个人财富的几何级数增长，但终究不是长久发展之计，不仅承受着巨大风险，而且一旦“后台”倒塌，事业就面临危机。柳春富过山车一般的经历一定程度上源自他的现实功利和急于求成，他在狱中回顾自身境遇时，不禁感慨“凡事顺其自然是最高境界，不必躁动，更不必太功利。”相较于钱嘉良和柳春富，周宇“不争”与“无为”的人生态度显然更加符合自然生活的逻辑。此外，作家还通过人物命运的曲折发展传达出对福祸相依的人生辩证法的思索。柳春富年轻时倚仗岳父混得风生水起，但后来也因与岳父的关系遭到上级暗算。他遭受了老家村子改名事件的冤屈，险些葬送政治生涯，但也因此受到关注，得到晋升学习的机会。眼看即将升任边陲某市市长，又因学车时挂错挡导致了亡人事故，被判入狱。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无论是“有为”与“无为”之间的张力还是福祸相依的辩证关系，都是作家立足于自身丰富阅历之上对人生的深刻思考。《秋疯》表面上写的是官场，实际上写的是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说，《秋疯》在内涵之丰富上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官场小说。
（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