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清漾奇遇

潮新闻客户端 汪新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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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小村落,白墙黑瓦,鸡鸣狗吠,道路洁净,小桥下流淌着清澈的溪水,村外蛙声一片,白鹭飞舞,树林葱翠。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整个村落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阵阵春风吹来,让人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清风荡漾,什么是清水荡漾。
村口那棵千年古树,是棵老樟,它默默地诉说着历史沧桑,正静悄悄地更换着树叶。这些叶子,冬天守护着一方绿色,当春回大地之际,慢慢变成红色,像朵朵红花绽放在嫩绿之间。待到红花谢落时,它与红花同纷飞。村子里有如此古树,民风自然不俗。
这里是清漾村,历史上曾出过多位名人。据说,有过8位尚书,83位进士。当今,有人把尚书比作部长,进士比作博士。
且不去评说这种比作准不准确。只说近些年,好事者还成功地发现,这里还是当代伟人的祖籍之地,是当之无愧的江南毛氏发祥之地。由是,吸引了四方八面的人们都想来看看。
曾听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到了现代,人们喜欢追逐名人,哪儿出过名人就往哪儿奔,哪儿也就成了旅游胜地。只是把人搞得有点糊涂:到底是先出名人而后成著名胜地,还是先是地灵而后才出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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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我见着了一个人。
他是谁?是毛子水先生。
春阳之下,先生长衫布履,神态安祥,坐在他家门口竹椅上,一杯绿茶在侧,一册书本在手,边享受着温暖阳光,边入迷在文字之中。
见到先生,我有点喜出望外。大步向前,向先生鞠躬敬礼。
先生见我突然而至,欲起身还礼。我忙将先生扶坐回座椅。见先生虽已年老,但精神矍铄,便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一句话脱口而出:
先生,人们都说您是“通人”,“已读通了中西之书”。他们还说:“在研究科学的人中,您国学基础最好;在研究国学的人中,您科学基础最深。”不知您对此评价是否满意?
先生对我微微一笑:人家说什么是他的自由,不必认真。
我自感唐突,担心先生对我有所生气,一时语塞,不知再说什么才好,却听先生口在吟诵:
三峰一一青如削,卓立千寻不可干。
正直相扶无依傍,撑持天地与人看。
这是辛弃疾的《江郎山和韵》。我当然知道。在这首诗里,辛弃疾将江郎山的性格特征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来了,此也深得江山人自我性格的认可。
看来,先生并没有生我气。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先生家就在江郎山麓,江山人喜欢直来直去,这种性格先生定当知道。说不定,先生见我有话直说,反而更高兴呢。
心里受到鼓励,我又问:刚才在先生屋里看到,您20岁就外出求学,在北大读的是理科,到德国留学,读的也是数学专业,可您后来却从事国文研究,成为国学大师,闻名海峡两岸,所著《〈论语〉今注今译》是公认的最权威诠释。这是为何?
先生缓缓而答。他告诉我:学好数学,可以奠定逻辑基础。而学逻辑可以使自己减少论思的错误,又可以使自己不妄听不妄从。一本欧几里德的《几何原理》就让他受益终身。
学什么专业,本不该一定终身。虽有时会受到种种限制,但最终还得适合于每个人自己的资质,还得从自己真正的喜爱出发,并且要一爱到底。从青少年时代起,他就对国学很有兴趣,“半部《论语》”读了一辈子。
在新文化运动中,他组织成立“新潮社”,发起出版《新潮杂志》。其时,学生以振兴国家民族文化为己任,弃理从文、弃医从文者不在少数。鲁迅先生也是这样。
先生又说:古人的学术思想是国故。我们现在研究古人的学术思想,应该叫做国故学。它自己并不是国故,它的材料是国故。研究历史文化的学问,才是国学的真正含义。
经先生这么一说,让我加深了对“国学”的认识。
我对先生说:我懂了。胡适先生当过您的老师,生前曾为您家老宅亲笔题写“清漾祖宅”匾额。他逝世后,先生满怀悲痛,为老师书写墓志铭。这种师生情谊令人感动。您身为国学大师,铭文共一百三十七字,文辞精练,之、乎、者、也,却未用一字,堪称经典。看来胡适先生提倡写白话文对您影响确实很大。
听完我的话,先生微笑,轻轻点头。他说:只有用白话,才能写出真正好的文字,真正美丽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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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突然一阵风来,吹眯了我的眼睛。我用力睁开双眼,见到先生身后挂个酒葫芦。这葫芦左晃右荡,塞子似有似无,阵阵酒香,从中溢出,扑鼻而来。我听到先生又在吟诵: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我接上话说:我知道,这是先贤毛滂的《惜分飞》。围绕这首词,北宋文坛上曾有个美丽的故事。说是——
宋元祐年间,苏轼在杭州做知州,毛滂在他属下任法曹一职。这天,任职期满,他辞职回乡。恰好当天晚上,苏轼宴请宾客,席间有歌女在唱《惜分飞》,苏轼听后,觉得这词写得缠绵动人,就问,这词是谁写的,歌女答道,是毛法曹所作。顿时,苏轼连声大叫,罪过、罪过,郡寮有如此优秀的词人,我竟然不知。苏轼当即写下请柬,未等天明,就差人送信,将毛滂追了回来,留在家中,相聚欢谈了好几天。
我刚说完,就听见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我毛滂虽然为官苦楚,但为人潇洒,为文风流,写诗作词不下几百首,不曾想,竟以这词为后人留下故事。
毛滂?毛滂字泽民。怎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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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声望去,薄雾之中,毛滂身着宽袖长袍,腰系革带,头上髻巾随风飘逸。
我连忙向前打躬作揖:哦,前辈,恕晚辈无礼。请问子水先生到哪去了?
毛滂目光清和,朝我呵呵一笑:不急,让我把话跟你说完——
你刚才所讲那个故事,虽为后人所津津乐道,但却是以讹传讹。东坡先生在杭州做知州时,我正在饶州任司法参军,怎么会在杭州做他的僚佐?
不过,家父在京城做谏议大夫时,因江山人直来直去的懔性与东坡先生豪爽的性格确实相投,东坡先生与我家人都熟。他见过我所作诗、词,在元祐三年,曾为我写过《荐状》,称我“文辞雅健,有超世之韵”,保举“堪充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
哦,那前辈宦海行舟,该当一帆风顺啊。怎听说前辈几番辞官,纵情于故乡山水田间,以吟诗喝酒为乐?
嗐,世上之事哪有一帆风顺?恐怕只有风云变幻!我看你这性格,也为那三爿石头所滋养,就直告你两句:向往远方与诗,莫忘故乡与酒。
见我陷入沉思,毛滂又朝我呵呵一笑,说:好了,不再多说了。今日已与几位好友约定,中午在江郎书院相聚。
说完,毛滂从腰间取下酒葫芦,举过头顶,朝我摇晃几下,伴随一阵酒香与一声高歌“一壶浊酒喜相逢”,飘忽而去。
这时,我才发现,那只酒葫芦原来是悬挂在毛滂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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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醒了。我站在了毛氏先贤群雕面前。刚才与毛子水先生的对话,听到的毛滂笑声,全是幻觉。那酒香分明是从附近“农家乐”里飘过来的。
几位毛氏先贤或站或坐,神态各异,正在向后人讲述着各自生前的故事。而我,已被他们的故事深深吸引,心追神往。
我回过神来,仔细一想,长久以来,我听说过了毛氏先贤的许多故事,毛子水、毛滂两位乡贤的形象时不时就出现在眼前。今日来到清漾村,无意间与他们有如此相遇,我自己对此也称奇叹息不已。遂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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