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的自问自答

为什么要写一个海的故事？

22年1月份我在海南博鳌的一户崔姓渔民家住了一个月，与他们同吃同住，一起出海，一个月间，我听了太多关于海的故事，无一不充斥着冒险和传奇，在海民们看来司空见惯的事，到了我的耳朵里全是令人心旌摇荡的浪漫传奇。

镇子面向南海，世代以捕鱼为生，在镇子入口处，一块硕大标牌上写着“开大船，闯深海”。在没有GPS定位年代，渔民们驾驶木制大船，向深海开去，仅凭星图便能定位自己所在位置，在海上一待就是两个月，在国界尚未分明的七十年代，他们的船甚至能泊到澳大利亚。他们所用的捕鱼方式也非常特别，乍闻时忍不住惊叹，“这也能行”：船开到南海珊瑚区，潜入水中，用一种传统的蒙药药鱼，一只一只地抓，这个方法费时费力，所以他们只找价值高的大鱼。渔民论辈分和年资，长者的话事权大，等级秩序分明，一艘船所承载的家族利益和象征意义是陆民无可想象的，在这样的环境下，长老的权威几乎不可挑战，整个家族生活得都很压抑。

崔家的小孙子叛逆，离家出走，后来又回到了镇上，准备继承家业，他所面临的时代和长辈已截然不同：一个是年轻人的离去，镇子活力的流失；另一个是这种捕鱼方式的辛苦和不可持续，在海上，更多人采用大网和密网来捕鱼。崔家的小子对于海上生活也并没有长辈的信念感。

故事缘起何处？

《海镇》的故事源自于一次年轻人的聚会，聚会中一个男孩说到他的父亲一年前在返程中消失，所有人都对他说他父亲死了，但他始终存有一丝希望，觉得他父亲在哪里被人救了，所以一直在寻找父亲。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以至于不得不记录下来。

海镇

文/东来

都知道十一年前沉过一艘船，夜里航行时触礁，船上二十多个船员和船一起沉入海底。

海镇的人也没有当回事，沉船么，这样的事每隔几年就发生一次，倒不稀奇。只是后来那艘船再次在海上出现，与其他渔船擦身而过，船身被海水蚀得不像样子，甲板落满藤壶和螺贝，日光下阴沉，那二十几个船员却不见影踪，渔民拍下视频，发到网上，当成奇事传播，引来一些冒险者的探寻。除了渔民，还没人看见过那艘“鬼船”。

有三个搞潜水冒险的来海镇打听船沉在哪里，都说是有，但讲不清具体位置，有说在南沙，有说在中沙，南海那么大，找艘沉船如大海捞针，直至星仔阿爸给出最肯定的答案：有啊，他亲眼见过几次，在中沙那里，黑乎乎一团，像一条伏在水底的大鱼，快和珊瑚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看不到，而且那地方位置不好，水道窄，容易触礁。他记得具体位置，在梅沙礁盘的南面凹槽。

星仔阿爸开价四万块，出海带人去看那艘沉船，但看到鬼船就要碰运气了。

他做了半辈子船长，在海上晒得像条老泥鳅，头光光的，满脸横肉，语气又有些颐指气使，黄褐色眼睛盯着那几人看，将人看毛了，那几个外来者面面相觑，半存侥幸半受胁迫接受了条件，雇了他的船。

因为任务简单，星仔阿爸只带了星仔和一个年轻船工，两个小子把船舱里外的沉泥老垢用水冲了一遍，但船还是又旧又脏，泛着陈年鱼腥，星仔阿爸很抱歉地对那几个人说：“对不起啦，我们渔民就是这样，将就一下吧。”

风和日丽，出发去梅沙，星仔在舱室里，抡动手摇把发动机器，一时喷出黑烟，那艘船老了，又两个月没动，一身老骨头哐当作响，喘上一大口气，一下子活过来，从港口腾出来，向海而去。去时风浪大，几米高的浪不曾间断，船剧烈起伏，人的五脏都被搅乱，三个潜水爱好者中的两个人晕船晕惨了，躲在船舱里睡觉，只有一个和星仔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女孩没受影响，坐在甲板上。那女孩家里有钱，也没有正经工作，满世界地潜水，缺钱了就做潜水教练，挣点钱继续漂着，也晒出和渔民一样的黑底子，对出海很熟悉，发自肺腑地喜欢海，星仔有时和她一起坐在船头，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看向落日浮云，不怎么说话。

四天四夜后，海的颜色从灰蓝色转为明亮透明的蓝，近赤道的微风鼓起微微的浪，波漾的底下是五色珊瑚、鱼群如水底火花不间断闪现，礁上爬满海龟，每到礁盘附近，都是这种风景。

快到了，星仔阿爸找准位置，指挥星仔下锚，黑得发亮的小子裸着紧巴巴的身体，抱起锚绳，吭吭几声下锚，船稳稳当当地停住。爱好者们备好潜水的家伙什，开着小艇，去到沉船的位置，星仔阿爸往下一指，“就在下面”。其他人趴在船舷，向下看去，什么也看不见，越来越浓重的蓝色之下是一团黑。

那几个人正准备穿戴潜水服，阿爸笑笑，摇头，说：“那艘沉船卡在礁石里，船舱里面，还有礁石的形状太复杂，你们下去容易出事。”那几个人不信，星仔把锚一抛，锚绳一圈圈向下，也不知道转了几圈，才停下来，超过他们能潜的深度。

其中一个人说：“那怎么办？我们来就是为了拍照片和视频，你不让我们下去，那钱不是白花了吗？”

星仔阿爸说：“我下去。你们要拍什么，我帮你们拍，都一样的。”

“你会用摄像机吗？”

“以前我跟着他们搞科考，帮他们拍过珊瑚，只要机器打开，没问题的。”

星仔向着那几人点头，不容置疑。星仔的意思是，到海上，一切都得听他们父子的，水面看着平静，实际潜藏无数危机，需要十分小心，容不得半点疏忽。

那三个人嘀咕了一阵，还是不肯，决意先让最有经验的女孩打头阵。女孩穿好潜水服，带着摄像机下去，过了不到五分钟，人浮上来，摇摇头，说这边需要深潜装备，她潜不下去。

星仔阿爸说：“我就说！我去！”

星仔阿爸下水后靠在船边，示意星仔顾好船，自己一个猛子扎下去，融进海中，海面上看，只有断断续续的影子，海里多一条大黑鱼。

那个年轻女孩艳羡地说：“你爸这个潜水水平，都能做教练了。”

星仔说：“渔民潜水是为了捕鱼，不是玩。以前他们出海捕大鱼，礁盘附近下不了网，捕鱼都靠潜水，找到大鱼藏身的洞口，洞口放上迷药，鱼就晕了，从洞里跑出来，伸手一抓一个准，潜水越厉害的人，捕的鱼就越多。”

那女孩说：“你爸年纪大了，潜水不怕危险么？”

星仔说：“潜了几十年，人都变成半条鱼，不叫他潜水，他浑身痒。你们找对人了，我阿爸是海镇潜水最好的人。”

“怎么算厉害？”

星仔有些得意，说：“他往海里一扎，下三十米深，一口气能在海里憋八分钟，身上长鳞，耳后长腮，下海捕鱼，别人不敢去的地方他敢去。整个南海的礁盘他都熟，科考队都找他带队。他在水里比在陆上还自在。”

那女孩问：“你潜水怎么样？”

星仔支支吾吾地说：“我比他差远了。”

大家一起看向刚刚星仔阿爸扎下去的地方，感觉已经过了好长时间，海面的平静更让人焦躁，不知水底是什么情况，有两个人甚至站了起来，希冀能看远一些。只有星仔习惯了，安安静静地看着。

忽然远处水面探出一个头，星仔开着小艇往那个方向去，其他几个人，几乎要欢呼起来。阿爸上了船，把摄像机抛到女孩的手上，说：“这东西死沉，人差点上不来。”

大家凑过来看摄像机里的视频，虽然角度倾斜，但画面清晰。沉船正好卡在一处礁槽中，绝对不可能重新浮起。船侧边写着船号的红色油漆已经被海水剥蚀，依稀辨认出一个“琼”字。船舱里大部分东西已被海水卷走，空空荡荡，附着的海草翻卷，有如黑洞般令人恐惧。大部分时候，海面平静，海底却阴鸷，海水是刀子，海流是剪子，这艘沉船在的海底待太久，也染上海水的阴鸷，腹腔里不知道躲着什么妖魔鬼怪。

大海已将这艘沉船据为己有，绝对不会吐出来。

星仔阿爸说：“是条不错的船，如果不触礁，能开到南极。”

女孩问星仔：“你去过南极吗？”

星仔不无骄傲地说：“想去就能去，只是不能去。”

星仔阿爸奚落：“他就是吹牛，他夜里不敢开船，辨不清位置，看不懂星星，也躲不开礁石，船给他开会出事。”

星仔闷头做事，仿佛听不见。

东来，生于中部小城，现居上海，前媒体人。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大河深处》《奇迹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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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故乡

当一个父亲消失在海上丨东来《海镇》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