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迷宫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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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马尔克斯完成了另一部足以媲美《百年孤独》的作品——《族长的秋天》。这部作品更加激进,更具实验性,故此也更考验读者的阅读专注力。小说不断在第一人称、第一人称复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之间随意游弋。其随意在于,马尔克斯几乎没有给任何提示的信号,有时在两个句子甚至于一个句子之间迅速切换,不留一丝罅隙,比如类似“我的灵魂他的母亲”这样的拼贴、这样的句式在小说中反复映现。
《族长的秋天》,堪称另一部《百年孤独》
《族长的秋天》罕见地缝合了诗意与叙事。诗般的句子纷至沓来密度极高,有时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仿佛一场盛大的雪崩或滂沱的大雨。最终所形成的风格让小说不可思议的不真实,又让小说不可思议的真实。美妙的诗本身就带有一种不真实的、超脱于现实的性质,但同时这些诗意构筑成了小说的整体氛围,共同营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些句子在本质上是恐惧的、惊悚的、孤独的,一个巨大无形的孤独之墙将它们围限起来。当我们浸浴在小说的魔幻中时,不要忘记,这是拉美,所有的魔幻在现实中都能找寻到依托。
马尔克斯曾经惊诧地发现,拉丁美洲的独裁者们几乎都没有父亲,由母亲一手带大。所以《族长的秋天》中将军重复地呼唤着自己的母亲,仿佛在乞求神灵或者是上帝的怜悯,那是他心灵最后的避风港。某种意义上,拉美的独裁者是全国最孤独的人,这部小说甚至也可以被命名为百年孤独——那不是家族的百年,而是一个人的百年孤独——将军的年龄在107岁至232岁之间,以至于在这漫长的时间战争中,他尚活着,但已然被他的子民遗忘。他们知道他的存在,因为世界还在运转,但他只变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符号,受人膜拜。另一方面,他处于权力的真空中,处于孤独的真空中,以至于最后处于生命的真空中。
《族长的秋天》几乎没有分段,而每一次分隔都意味着一个新的叙事篇章的开启。在每个篇章的开头,叙述者都是“我们”,时间线都抽身而退到了他被发现生命之火熄灭的那一天,那是大写的遗忘——没人知道他的确切情况,直到喜食尸体的兀鹫破窗而入,人们才敢斗胆一进屋内窥视全貌,而将军已经被兀鹫分尸;没人敢确定那个死亡的人是不是他;他出现在任何地方,但都已经是失真的、美化的复制品。一个奇诡的悖论出现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小说的结尾,音乐、焰火、钟声都染上了讽刺的意味,这些曾经用来庆祝他每一个虚假政策的东西,最终被用来庆祝他真实的死亡。
《迷宫中的将军》,让读者也陷入小说的迷宫
《迷宫中的将军》与《族长的秋天》有着诸多相似之处。譬如在小说开篇就已经透露出他们死亡的结局;两位将军姓名出现的时刻都被马尔克斯延宕处理;他们都生活在虚假的流言之中,只有极个别人才有对他们说真话的权利;他们都伴随着疾病的痛楚;他们都对女人有着热切的渴求;他们都经历过无数次暗杀;甚至于他们都被民众称为“独夫”;他们都处在一种思想的紊流中……
卡夫卡的《变形记》极大地影响了马尔克斯,从中他学到了完全不加解释的变化过程,那是魔幻的发源地。《迷宫中的将军》受卡夫卡的《城堡》影响更深,就像K永远无法接近城堡一样。对于将军来说,世界,抑或说权力构成了他永恒的迷宫,K无法进入,而将军无法走出。
读者最终也陷入了小说的迷宫,再也无法判定将军的出走究竟是发自内心或者真的是他的民众和政敌所谓的他的政治花招,又或者是他不断地在两者之间摆荡,以至于我们同样再也无法分清究竟是他的国家裹挟了他,还是他依旧眷恋并意图影响着这个背离了他的理想的国家?最终,他的出走变得再无可能,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往复循环,再也找不到出口。他迷失在空间中,同样也迷失在时间中。他每经过一个地方,记忆的死灰就会复燃;但他所做的一切,在面对他一统的憧憬轰然坍塌的现实面前,再也寻觅不到意义所在;他再也找不到出口,唯一的出口就是死亡。
小说真正被延宕的,其实是将军的死亡。《迷宫中的将军》是一首挽歌,献给他的政治生涯,也献给他的生命终局。读者早被预先告知了将军必死的结局,然后马尔克斯用一整本小说在通往死亡的路径上萦回。在小说的最后,我们再次被不停地闪前着他的死亡。当将军写道“我至多再能活两个月”,英雄迟暮又是何等的悲凉。周围的人们在他死前的岁月依然接续地围绕着他,渴望从他这得到些什么。而他倏然忆起的,则是在小说前面从未出现过被埋藏起来的第一任妻子的名字与些微记忆。
在漫漶的过程结尾,作者本人似乎也不忍让将军真正地步入死亡,于是小说戛然而止在了一种重复宿命般的一点零七分,定格了他的动作,定格了他的所听、所见,以及那个凝固着的、象征性的“永远不会重复的生命的最后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