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纪 | 一面湖水的前世今生

看见杭州②一面湖水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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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可追溯到1959年9月21日,我国第一座自行设计和自制设备的大型水力发电站新安江水库截流,库区开始蓄水,海拔108米以下皆为水域。贺城(古淳安城)、狮城(古遂安城)等沉入水底。也在同一年,县城迁址排岭(今千岛湖镇),从零开始,以愚公移山之精神开工重建。经过淳安人民60余年的艰苦创建,今日之县城已成为国家5A级景区、国际花园城市、第四批“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首批试点之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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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越狮城
水下的狮城,就是老遂安县城。所谓的水下,当然是实在的、物质的水底下。城,是座古城,水,则是“千岛湖”的湖水。
如今的地图上已经找不到这个被简称为“狮城”的老遂安县城了,它被淹没在千岛湖的碧波下已经六十余载。新安江水库形成后,遂安与淳安两县合并,沿用县名为淳安。从此,在官方正式的文件报刊等文本资料上,有关浙江省遂安县这样的字词就很少出现了,除非是在回忆性文字里,如县志、文史资料上还有一些关于遂安县的文字记述。
时间流逝,还有人记得六十多年前,一个名叫遂安的县吗?有。淳安有个古稀老人余年春,花费数十年时间手绘了一张根据记忆和考证出来的“狮城”地图,令人惊叹和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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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湖底的水下狮城
若干年前的某日,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中播出一条新闻,说是在千岛湖底,发现了一座千年古城,电视画面上还出现了在水下拍摄的保存较完整的古城墙。在风景秀丽、名声日盛的千岛湖底发现水下古城,许多人为此激动亢奋:千岛湖有可能再增添一个新的旅游热点。
土生土长的淳安人倒是比较冷静,特别是那些年纪较长的,因为他们知道所谓的水下古城,不就是沉睡湖底多年的狮城!大致方位应该就在毗邻现在的姜家镇一个叫茅头尖林场附近的开阔水域。
《遂安县志》载:“婺峰环其前,五狮拥其后,襟带武强、龙渡诸溪,肘臂六星、文昌诸阁,虽不通大驿,实严胜壤也”。
明正德八年(1513),知县容九霄倡筑城墙,周长4里又116步,并建有5座城楼。至清光绪九年(1883),城墙堕坏,由知县唐济举首复修。民国24年(1935)重修,并于城垣四周添设碉楼8座。
狮城虽小,方圆不到1平方公里,但,它仍是个城,一点不假。据《淳安县地名志》载:“遂安县城,俗称狮城,以城后五狮山得名。1949年后正式称狮城镇。”
当年的狮城可谓四通八达,据淳安年近80岁的王兢老师《千年古城狮山镇》一文记载:“出东门,过龙溪之龙渡桥,通东亭,界首;出南门过武强溪上南韩桥(又名钟义桥),可达武泉,岩村,安阳,大墅;出小西门,可至堨下、姜家,出西门经徐家,即与小西门出城者同行;出北门,过九门桥(又名钓璜桥)可至堨下郭村,郁川姜家、百亩畈、横沿、汾口。”
那时条条大路通罗马,九九归一抵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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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经常在狮城的上空乘船而过
我出生时,从襁褓中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千岛湖那碧绿幽深的湖水,真实的狮城,我从未见过它的模样。我的父母亲虽是地道的遂安人,但他们对狮城也很陌生。
文字上关于狮城的内容也很少见到。即使在今天,有关狮城的纪实、图片等文史资料也是出奇的少。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真正在老狮城长久生活过,对狮城很熟悉的人已经不多,再则,即使是生活过的百姓,能拍会写的恐怕凤毛麟角。
对于我们这辈人,水下的狮城像是一个不可望也不可及的遥远去处,像一个梦。
倘说没到过狮城也不确切。事实上,我们经常路过狮城的上空。
但不是坐飞机,而是乘船。到姜家去,或者从姜家到县城来,都得穿梭经过狮城的头顶。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时,我们一般乘的是那种百余座的“小火轮”,到姜家要三个多小时。
后来就有快一点的船,坐一种名叫高速客轮的快艇,44座,单程所需时间一般为1小时10分钟左右。那时,从县城到姜家,快捷的千汾公路尚未开通,千岛湖镇到姜家镇最便捷的就是走这条水上航道了。
有段时间我在如今已并入姜家镇的郭村乡当农村指导员,隔三岔五地乘坐高速客轮,往返于千岛湖镇的家和蹲点村之间。当客轮行至狮城所在的那片极为空旷的湖区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路过狮城。轮船轰鸣的马达声,并不会惊扰了那些游弋在狮城古城墙垣角落里的鱼群。
狮城在湖底,就像作家海明威笔下《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头沉睡在山上的狮子,冷静,寂寞,与世无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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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城人的迁移造就了当地的繁华
姜家镇的兴旺与繁荣,则是一件类似于“种瓜得豆”般的传奇故事。当年,狮城淹没于湖底是一件可预见的、计划内的事。狮城的居民们带着一些轻便家具和口粮,乘坐当时最常见的“小嘎斯”货车,搬迁到地势较高距狮城最近的姜家镇。根据政府的安排,大约有90%的狮城人,迁移到了姜家,从而造就了姜家镇的繁华。
有关姜家镇当年的繁华,多年以后还被许多人津津乐道,那的确是一个时代的奇迹。
姜家镇拥有着几家在县内属于大型企业的钢铁厂、机床厂、造纸厂等,产业工人总有数千人,姜家镇的几条主要街道,从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
人多的地方就有商机,副食品商店、供销社、百货店、杂货铺、菜场、饮食店、小吃店、烧饼铺应有尽有。有些从狮城搬迁过来的特产、小吃等都有百年历史。像今天在全县比较有名气的姜家烧饼、豆腐干,如要追溯其源头,应来自于水下的狮城。那烧饼金黄松脆,又酥又香,味道正宗。
我每到姜家,如果时间较宽裕,总要到街面上转转,买些烧饼和豆腐干带回去给家人尝鲜。
拆字看“姜家”,“姜”是美女姜,与“家”连在一起,就是美女之家的意思,这多么富有联想和韵味。用风情万种形容姜家,是最贴切不过的。我不知道是谁想出“风情小镇 山水姜家”的形象宣传语,那真是出彩和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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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城记忆
贺城,经过1800年沧桑变化和建设,到1959年时,已成为淳安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被誉为“锦山绣水,文献名邦”之浙西大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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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辂和海瑞:千岛湖文化之源
“铜(桐)桥铁井小金山,石峡书院活龙山。” 这是旧时淳安的民谣,民谣里的“小金山”还耸立着,但水漫山腰,经年累月,一条金黄色腰带缠绕在半山腰间,它那厚实的山脚默默承受着水的抚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铜(桐)桥”是一座石桥,在县城南十里左右的郑家畈,郑家畈曾叫过桐桥村,据说石桥旁边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桐树(泡桐树),当地人就把这座桥叫做“桐桥”。“铁井”还在,在新县城千岛湖镇对面的“龙山”上,已是淳安物质文化遗产。铁井井圈有一缺口,井圈上密密麻麻是井绳勒出的一条条凹槽,无言地刻录着一部代代相传的饮水史。
据县志记载,“铁井”是宋绍圣年间一位叫汪常的进士出银开凿的。为防止人们不小心掉入水井内,宋政和七年(1117)沿井口浇铸高出井口半米,厚0.02米,直径1.14米的铁围圈,故名“铁井”。
“龙山”,是一座龙形的大山,淳安旧县城就坐落在山脚下,靠山后移的新县城千岛湖镇与之遥遥相对。淳安县依托山水资源开辟起旅游产业,将新安江水库赋以内容形式相符之名“千岛湖”,一座露出水面的山头就是一座岛屿,“龙山”赋名为“龙山岛”。
“龙山岛”开始叫“宰相岛”。“宰相岛”之名源于淳安人商辂。
商辂[lù](1414年3月16日-1486年8月17日),字弘载,号素庵,浙江严州府淳安县(今淳安县)人。明朝中期名臣。
商辂自幼天资聪慧,才思过人,宣德十年(1435)乡试、正统十年(1445)会试及殿试均为第一名,是明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人。曾经在夺门之变(明代宗时期的一场宫廷政变)后被削籍除名,但成化三年(1467)再度入阁,渐升为内阁首辅,官至少保、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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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安人民念念不忘的还有曾任淳安知县的海瑞。海瑞是明朝清官,任职淳安知县期间,不畏权贵,廉洁自律,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人们把清官海瑞请上岛,将“宰相岛”更名为“龙山岛”,并仿古而为其建祠。
淳安人民曾前仆后继三迁三建为其建祠。
第一次,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海瑞任淳安县知县满,调离另任,淳安百姓搭棚十里,含泪相送。“想得化行风土变,州人应为立生祠”。立生祠,是为活着的人建立祠庙,加以奉祀,以颂其功德,以彰后人,其对象都是官员。
海瑞祠第二次迁建是在明万历年(1577),因县城府邑迁址,淳安人便将祠建于县衙门对面。
1986年,在海瑞逝世409年之后,淳安县人民政府第三次为海瑞建祠。今天的海瑞祠,背靠蓊蓊郁郁之龙山,面朝碧波荡漾之千岛湖,遥对县委县府之大楼,如此布局,倾注了一心一意为民谋福祉的理念,就像大门廊柱楹联所写:
“遗像丰碑清风不歇千山破浪尽刚峰,祠堂县署对宇依然一湖照世开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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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桥,在千岛湖上架桥
新安江又名徽港,它从安徽省与江西省交界的怀玉山脉率山主峰六股尖东坡,经安徽休宁、屯溪、歙县到街口一路奔波流入浙江淳安,再由淳安流经建德、桐庐、富阳一直向东入海。
昔日,淳安交通便利,水路有新安江;陆路有淳徽、淳杭公路,上达安徽歙县、屯溪,下通省城杭州。据老辈人记忆,新安江上是没有大桥、石桥的,只在老县城(城贺)城南门外建立过一座浮桥。
据县志述,此桥始建于宋庆元三年(1197),邑令郑以擢领头创建,自贺城西门下横溪到小艇而间以木,比栉如鳞者百丈,名“百丈桥”。淳祐六年(1246),邑令虞公捐俸钱四十万,为之,官吏人士聚财重建,长桥贯之,为节一十有八;浮桥跨之,为节二十有七,并更名为“青溪桥”。 
1959年后,县城排岭通往外界的只有两条公路,淳新公路(淳安—新登)、淳建公路(淳安—建德),且都是盘山公路,砂石路面,路窄弯多,上下坡度大,雨天一车泥,晴天尘满身。从县城到杭州要7个多小时,开会办事情必须要提前一天赶到。
水路航运是当时县内主要交通,到县城排岭(千岛湖镇)只能摆渡、坐船,一走就得一整天。从县城发往深渡、毛竹源、临岐、汾口等地的客运航班有19条,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便是大码头客运站,上下客班船十分拥挤,一到过年过节,那就不是坐船了,而是“挤”船,船舱里密密麻麻塞满了人,没有座位的就站立着,一站就是一天半天的。
我母亲当年怀上双胞胎,在老家生下了一个女儿,另一个难产,乡下医疗简陋,只得用担架抬三十多里路到虹桥头船码头,赶一班从县城开来的轮船到县医院生产,可能是经过三十多里石板路上的颠簸,船快到县城时,突然生下了另一个妹妹,我这个妹妹以船冠名为“船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淳安县花大力气、大手笔改变全县交通窘境,开筑环湖公路,把全县环绕千岛湖的乡镇贯通起来。公路通了缺大桥,缺桥只能用轮渡,全县两处轮渡码头,往遂安方向的“上江埠轮渡”;往威坪方向(千岛湖大桥建成后通安徽,通开化,通汾口)的“阳光轮渡”。两处轮渡,承载着来来往往的各种车辆,繁忙而拥挤。有一年回老家过年,大年三十中午坐上客车,车到阳光轮渡等待上船,其时轮渡码头已堵死,黑夜降临,轮渡停运,回老家过年终成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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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改变这一交通瓶颈呢?架桥,在千岛湖上架桥。
千岛湖上架起的第一座大桥是千岛湖大桥,于2002年9月开工,历时三年,2005年9月完成通车。一桥飞架碧波之上,打通了淳安交通阻塞的脉络,标志着县境内全天候交通网络基本形成,为淳安加快融入大都市,贯连江西、安徽交通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现在我想回老家,念头一起,不管白天黑夜,不论晴天雨天,即驾车上路,一路凯歌,一路欢喜。一座桥,把昔日县城与老家需一天的旅程浓缩至一个小时多一点。
千岛湖大桥建成后,淳安县南部十多万人出行还不够畅达,在上江埠建一座大桥才能彻底解决淳安南北交通瓶颈问题,打造出县域内1小时交通圈。
2008年9月,千岛湖上江埠大桥项目开工。2011年6月29日13时30分,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上江埠的汽车渡轮缓缓驶离码头,它已完成历史使命。
至此,汽车上桥通南北,再也没有苦等上轮渡之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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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言城语
为有源头活水来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大儒朱熹讲过学,并留下了这首诗的郭村,如今并入了淳安的姜家镇,朱熹当年足迹所过之处,和当年的狮城与贺城一样,绝大部分都在一面湖水的笼罩下了,但这首诗却一直流传着。
这一期城纪的两位作者,詹黎平祖籍狮城,王丰祖籍贺城,他们当然没有见到过当年的狮城和贺城,但两座城池的记忆,却深入在他们的血液中,并且有着相互融合的迹象。
杭州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杭州,正是在时间中慢慢积淀而逐渐深厚起来的,就像在狮城之后,姜家镇从商贸小镇,到后来的工业重镇、风情小镇,再到如今的千岛湖旅游新中心,走过了一条凤凰涅槃、与时俱进的转型之路。
我们看见那些在时间中消失的,但我们也看见在时间中留存着的,就像是一种回归:在变与不变之间,一座城市渐渐显山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