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讲席教授刘永谋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保留一切知识产权，侵犯必究。

1970年，森政宏提出“恐惑谷现象”的说法。他认为，人们对机器人和人偶等“人造人”以及义肢的心理接受曲线，随着它们的类人性变化会发生逆转，因而呈现“恐惑谷”形状。首先，它们的类人性逐渐提升，人们对它们的心理好感度上升，更容易接受它们。然后，当类人性达到某个峰值，人们突然对它们产生负面情绪，好感度急剧下跌，跌入谷底，对它们产生明显的反感、排斥和不安等情绪反应。最后，随着类人性进一步提高，心理接受曲线由会迅速提升，人们非常容易在心理上接受它们。

1.“恐惑谷现象”到底存在不存在？曲线的前半部分得到验证，后半部分并没有。

森政宏是在一篇随笔中提出的“恐惑谷现象”，只是一种直觉感受，并没有经验性的证据加以支持。并且，他的想法提出后很少人注意到，到了21世纪初年人形机器人大发展的背景下引起多学科的广泛关注。其中，很多学者通过各式各样实证研究检验“恐惑谷现象”，大多数的类似研究在很大程度上验证了“恐惑谷现象”。这是一个基本事实，即大多数人承认“恐惑谷现象”在不同程度上存在。当然，仍然存在某些否定性的实验结果，但占很少部分。

然而，仔细研究这些实证研究，会发现它们验证是类人性达到某种程度后会急速下跌，并没有验证“恐惑谷曲线”触底之后会急速反弹。为什么？目前人形机器人还达不到类人性高到越过恐惑谷的程度。即使坚信仿真机器人迟早跨越恐惑谷的日本机器人设计师石黑浩，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换言之，“恐惑谷曲线逆转”缺乏实验验证，或者说现在根本还没有办法在人形机器人设计上检验。

之所以指出这一点，是因为它基本上是被忽视的一个基本事实。

2.“恐惑谷现象”的原因何在？原因追溯从根本上存在nature与nuture的根本二元对立，或者说自然主义与建构主义的分野。

这些实证性研究还有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即大多数针对“人形”即人体整体外在样貌来研究，缺少对森政宏所讲的义肢类人性与心理接受之间关系的研究。换言之，大家普遍没有注意到：森政宏所谓的人造人与义肢，是两类不同的人体模拟，很可能对应着两种不同的心理机制。

人看到残肢断臂感到害怕，这明显是自然的生理反应，与人类演化过程中积累下来的对死亡之恐惧有关，因为死人的四肢才能被无感地肢解。假手假腿让人害怕，正是它们让人想到真实的残肢断臂，而与它们的类人性没有太多关系。而且，它们做的越逼真，肯定越吓人。当残肢断臂做得和真的一模一样时，恐怖会达到顶峰，不大可能存在“恐惑谷曲线上升”“恐惑谷曲线逆转”到情况。

至于人体哪个部分的残破部分更吓人，比如是否是脑袋，还有某些人比大多数人更不容易被残肢断臂吓住等，这需要做进一步研究。但这些问题呈现的规律与人形机器人的“恐惑谷现象”明显不同。

因此，当我们讨论“恐惑谷现象”时，主要是在“人造人”外观研究的语境之下。必须要指出一点，这里的“外观”类人性不止于人形机器人的形体、外表和动作，还包括说话、表情、情绪、思维等各个方面的内容。比如，一个人偶不太像人，但是说话却与真人无异，同样会引发“恐惑谷现象”。

那么，我们为什么会对人形机器人产生恐惑呢？常见的解释包括：1.这是人类的天性、进化的结果，即人害怕似人非人的东西，害怕受到伤害。2.这是因为人形机器人看着像人，突然发现不是人，心理逆转而害怕，就像安静看书突然被人大喊一声吓坏了一样。3.这是随着年龄增长的结果，很小的孩子并不害怕人形机器人，不管它的类人性如何。4.这是因为不知道人形机器人不可分类，不知道算什么，会觉得它的行为不可预计而害怕，类似于对未知的害怕。

上述理由可以深挖为两类：1）自然主义的，即这是先天基因遗传的。2）建构主义的，即这是后天社会习得的。在义肢恐怖的问题上，自然主义解释更有说服力。也就是说，这属于“死去的活人”之恐怖，这是先生后死了的东西，与死亡——人类自然地害怕死亡——直接相连。

反过来，人形机器人是“活过来的死物”之恐怖，这是原来没有灵魂的东西活了过来的东西，与鬼、吸血鬼、精灵等有灵非人之危险直接相连。人为什么怕鬼？因为它会害人，甚至会杀死人。如果知道或觉得它们肯定不会害你，恐怖就会消失，甚至出现“皮格马利翁效应”。在吸血鬼电影中，人鬼恋，活人知道此吸血鬼情愿伤害自己也不会害自己。为什么你会觉得鬼一定害人呢？这就是社会建构的结果，即在文化中习得的。比如，小朋友没有先入之见，会很容易喜欢精灵；日本文化中自然神论仍然很流行，他们就更容易接受人形机器人。

3.如何超越“恐惑谷现象”？我是支持人形机器人恐惑是社会建构的结果，因而认为超越的关键在于社会观念的演变，而不是机器人设计本身。

当代人的观念导致了“恐惑谷现象”，尤其是理性对泛灵论的压抑是其中最重要的方面。

如果一个社会泛灵论盛行，“有灵动非人”就不再可怕，“恐惑谷现象”就会自动消失。而我观察和预计的是：随着泛在智能在AI时代不断的渗透，泛灵论的流行正在发生，而且肯定是未来的趋势。

在《物联网、泛在网与泛在社会》一文中，我们论述过：

从意识形态角度看，泛在网蓝图中蕴含着强烈的泛灵论（animism）气质，类似于万物有灵的观念将在泛在社会中复活。这是泛在社会社会价值观层面最重要的特征。泛灵论又称之为万物有灵论、物活论，核心思想是认为天下万物皆有灵魂或自然精神，作用或控制着自然现象，并深深影响人类社会。泛灵论思想源远流长，但在17世纪才成为系统的哲学思想，后来被扩充为泛神论，即将自然界和神等同起来，以强调自然界至高无上。凡勃伦认为，泛灵论是人类社会早期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观念，后来在现代社会中逐渐消失。但是，泛灵论一直对科学家有持续的影响，比如爱因斯坦提倡的宇宙宗教情结就属于泛灵论的范畴，当代流行的生态主义与动物保护主义与泛灵论关系十分密切。在泛在网中，物和环境普遍具备某种程度的智能和自主性，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泛灵论。因此，米切尔评论道：“奇怪的是，对于嵌入智能、感官意识、敏感物体和空间这些概念，竟有一个古老的先例。古罗马人认为，每一个特定的地方都有其特有的精神，那就是它的地方守护神（genius loci）。”生活中泛在网中的人，应该会很容易产生并相信万物有灵的观点，甚至产生对物的类人际情感或某种崇拜。1872年在《原始文化》一书中，著名的人类学家、西方宗教学的奠基人之一的E.B.泰勒提出了宗教起源于万物有灵论的著名观点，后来被许多人接受、修正或发展。按照泰勒的观点，泛在社会万物有灵论盛行，可能会间接地促进各种宗教信仰活动的兴盛，宗教将在泛在社会中占据更加重要的位置，宗教将与科学技术、泛在网一同发展。

如此，能够得出结论：“森氏恐惑谷”无需专门跨越，或者正在跨越。

4.如何超越“恐惑谷现象”？主流的技术接受理论是支持我的看法的。

人形机器人的心理接受属于技术接受的一个方面。所谓技术接受，就是人们接受新技术的过程。既有的技术接受模型（TAM）及其发展出来的其他理性接受模型，并不把技术接受视为纯粹的技术问题，而是承认它与主体的状态包括价值观念相关。比如，人脸识别在很多地方遭到反对，主要与当下的价值观有关，而不是纯粹技术问题。TAM所强调的感知有用性和感知易用性，均为主体的感受。换言之，人脸识别被现代人感知为有用性、易用性在某些情境下不高。

进而言之，人的价值观念当然是社会建构的结果。在TAM²、TAM³等扩展模型中，这又被称为社会影响过程。也就是说，它们均会认为，社会因素影响人们对人形机器人的接受。不过，我现在讨论的只是技术接受中的人形机器人心理接受问题。只能说我的建构主义观点与TAM不想违背，而且是必须要考虑的。

是否我们对人形机器人的接受完全是社会建构的？这需要实证研究。这种研究难度在于：1）唯灵论等价值观念的变化是非常缓慢的；2）心理接受程度量化非常困难，除非“恐惑谷现象”完全消失，不同的心理接受度比较很难操作。或者说，我的看法当然也是一种假说。

但是，如果将问题缩小到泛灵论上，存在一些其他的建构主义支持证据。比如，上述的日本人对人形机器人程度更高的情形。我们还可以研究非洲原始部落的人对人形机器人的心理接受度被都市人更高，因为他们普遍相信万物有灵。

以上是我对“恐惑谷现象”的初步思考，因为江晖和程林两位教授的约稿而进行的研究。敬请批评指正！

刘永谋：机器人太像人了，你会感到害怕？森政宏恐惑谷的社会建构论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