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白金奖得主莫言:剧作家,另一种讲故事的人生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宋浩
【获奖感言】
今天是谷雨,谷雨就是“雨生百谷”。我们春风悦读榜也是一场春雨,催生无数读书的种子、文学的种子。一场春雨,让文化、文学蓬勃生长。
我是第二次获得春风悦读榜的奖项,第一次是12年前,我非常荣幸、也非常感激,感谢主办方,感谢各位评委。
林小英老师刚刚说道:“写书让我们可以在别人的故事里历尽沧桑。”我想,文学写作也是让自己虚构的人物在故事里面历尽沧桑,这是文学的美妙之处,也是读书的美妙之处。再次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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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发表获奖感言
4月19日,第12届春风悦读榜年度颁奖典礼在杭州举行,莫言以《鳄鱼》获春风白金图书奖,这也是本届春风悦读榜的最重磅奖项。
距离得诺贝尔文学奖10年后,莫言拿出了新作品《鳄鱼》。这是一部戏剧文学,是小说家莫言正式向戏剧家转型之作。
2019年,在英国斯特拉福德小镇,莎士比亚故居,莫言对着莎翁的雕像发誓,后半生要成为一个戏剧家,与余华、苏童区别开来。站旁边的余华、苏童当场发出“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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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鳄鱼》出版后,与王安忆、陈思和对谈时,莫言说:“《鳄鱼》是对这两个家伙的回答,我接下来继续写,(将来)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被介绍的时候,会说莫言——剧作家,余华、苏童——写小说的。”
很多人都知道,莫言是小说家,很多人不知道,他还有不少编剧经验。除了《红高粱》,还有《红树林》《太阳有耳》《哥哥们的青春往事》《捍卫军旗之战》等。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莫言刚开始文学创作,就尝试过写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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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有耳》海报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莫言大量阅读优秀小说的同时,也读了大量优秀戏剧文学,从莎士比亚、易卜生、萨特、布莱希特到曹禺、郭沫若。2023年,挪威剧作家福瑟获得诺奖,莫言也读了他的作品,很欣赏。
几天前,莫言还去国家大剧院观看了瓦格纳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看的正入迷时,收到了余华的微信——他写了篇散文《山谷微风》,向莫言的微信号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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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与莫言的对话 来自莫言的微信号。
莫言也刷短视频,大数据给他推送戏剧内容,比如最近他刷到北京人艺的《窝头会馆》,“刘恒的剧本”。对古今中外的戏剧文学,莫言侃侃而谈、信手拈来。
莫言与戏剧的缘分,始于小时候听家乡的地方戏曲“茂腔”。“对我们50后这代人,可以说是听着茂腔长大的。”舞台、台词、人物、冲突,唱念做打、悲欢离合,在少年莫言的心中扎下了根。后来他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与此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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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在故乡 纪录片《文学的故乡》截图
莫言的文学之路与故乡——潍坊高密——分不开。他也常常回到故乡去,“清明期间刚回去,高铁两个半小时。”
交谈中我感受到,莫言对故乡无限眷恋,他也时刻关注着家乡的一切,包括家乡的文学作家群。“潍坊的作家群写诗的居多。这里有历史传统,往上可以追到苏东坡和郑板桥,他们在那做过官;往下可以追到臧克家、王统照、王愿坚等。”
莫言对家乡的感情,也是他对乡土、土地和民族的感情。在他的文学作品里,无论是抗战军民的悲壮,还是对普通劳动者的悲悯,无不照出他对受苦难者的感情、对人性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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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新作《鳄鱼》
《鳄鱼》讲的是一个外逃贪官的故事,灵感来自莫言早年在《检察日报》当记者时的见闻。作品以主人公养的宠物鳄鱼象征人的欲望,探视人类灵魂深处的奥秘。
“我想,它不仅仅是一个贪官的话题,也是关于人的、关于男人也是关于女人的。” 莫言说,“我希望有的人读到这本书能有所警觉,也希望广大读者读了有所感悟。”“为了我们生活得更好,为了我们的后代生活得更好,人类确实应该克制欲望。这是我写这本书时非常浅显的一点感触。”
从小说到戏剧,莫言的写作,不变的就是对于对于一个个普通人的关怀和思考——他说:“小说和戏剧,是两种艺术门类,但本质上都是写人的,都是塑造典型人物,也都是讲故事的。”
这里无形中照应了他的老师、文艺学泰斗童庆炳教授那句:“文学艺术唯一的目的就是关怀人。”小说也好,戏剧也好,一切文学都是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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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文瑄、张凯丽出席话剧《鳄鱼》创排分享会。
值得一提的是,话剧《鳄鱼》正在创排中,将于5月开启巡演。赵文瑄、张凯丽、邓萃雯领衔主演,杭州站已开始售票。
获奖前后,莫言接受潮新闻记者采访,讲述了他与戏剧文学的渊源,讲述他在小说之外的另一种“讲故事的人生”。以下是他的讲述的部分内容。
从家乡戏曲“茂腔”出发
就像一个作家首先是一个读者一样,一个剧作家也首先是一个观众。
我家乡有地方戏曲——茂腔,覆盖面不广,流传在山东半岛胶莱河两岸地区,但在老百姓心目中影响深远。尤其我们50后一代,说是少年时期听着茂腔长大的,这一点都不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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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腔《小姑贤》下乡演出 资料图 
现在回头看,茂腔中的剧本,很多是从别的戏曲中移植过来的。大多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也有一些反映当时社会生活的新编剧目,这些戏剧作品对老百姓影响挺大。
老戏让他们看到历史想象中的人,新编戏让他们看到了当代的身边的人、看到左邻右舍,甚至看到他们自己。我成为一个剧作家的梦想,就是跟这种现实题材故事的兴趣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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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于无声处》截图 
开始文学创作之后,我尝试写话剧。1978年,上海剧作家宗福先先生写了一部《于无声处》,引发巨大的社会反响。我看了感触很深,让战友到县城图书馆借来曹禺、郭沫若、莎士比亚的剧本,学着写剧本。
我写了一个剧本《离婚》,是对《于无声处》的模仿,很拙劣啦,后来自己也很惭愧,就把这个作品烧掉了。
我还写过一段时间的电影剧本,是在上世纪80年代。当时不仅文学创作蓬蓬勃勃,各种艺术门类、包括电影创作,都很活跃,赢得了众多观众。大家都希望有新的电影出现。我给八一厂写过电影文学剧本,但仅仅发表在刊物上,没有拍出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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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莫言与张艺谋、姜文、巩俐在电影《红高粱》片场 
第一次让自己的作品变成电影,那就是《红高粱》(影片1988年上映)了,张艺谋导演的。小说原著是我写的,我和《人民文学》编辑部小说组的组长朱伟先生(也是莫言《红高粱》等作品的编辑)、福建电影制片厂的陈剑雨先生,我们三人联合编剧。执笔是陈剑雨先生,我和朱伟参加讨论。
那时候一个剧本4000元,是了不起的一大笔钱了。《红高粱》的版权费拿到800元,我非常兴奋,在当时,这是一个人好几个月的工资。
电影上映后引发的热潮,超出了我的想象,估计也超出了张艺谋他们的想象。为什么会反响这么大?
我觉得,每一部文学作品都有它自己的命运。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时代主题是解放思想、冲破束缚,所以像《红高粱》里所张扬的个性、强烈的反封建思想,应该是引发广大观众和读者共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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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红高粱》截图 
像电影里粗犷豪放的插曲《妹妹你大胆向前走》——现在的年轻人不会喜欢这种风格了——但当时几乎人人都能唱,人人都在唱。所以一部文艺作品,跟它的时代一定是密切相关的。
后来我也写过电视剧,在“总参”(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工作的时候写过反映中国军人“军体五项”获世界冠军的电视剧,转业后写过检察题材的《红树林》,抗战题材的《哥哥们的青春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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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艺小剧场《霸王别姬》排练 资料图
真正写话剧是1997年从部队转业后,广州军区的作家王树增先生约我为空军话剧团写一个话剧《霸王别姬》,后来搬上舞台,吴京安和肖雄主演,2002年,肖雄因为这个戏获得了“梅花奖”。这个戏后来去过非洲、德国、东南亚演出,我也跟着去看过。前不久,北京人艺还重排了这个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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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荆轲》海报 王斑主演 
然后又写了《我们的荆轲》,也是给空军话剧团写的。因为《霸王别姬》之后,他们很受鼓舞,就希望我能写三个历史戏,《我们的荆轲》就是第二个。不过写完后,这个戏搁浅了。2011年,北京人艺的张和平院长找到我,要把这个戏搬上舞台,导演是任鸣。我把剧本做了修改,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演出后反映很好,我还因此得了话剧“金狮奖”的编剧奖。
现在,这个戏是北京人艺的保留剧目,每年都会拿出来演。这个戏去过俄罗斯、法国演出,下个月还将去塞尔维亚演出。
《鳄鱼》是我的第三个话剧。我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首先发表的作品是2017年在《人民文学》发表的戏曲剧本《锦衣》。
《锦衣》是根据一个民间故事写的,我写的时候当然希望能排成京剧。上海京剧团的尚长荣老先生看了剧剧本,表示喜欢。但要搬上舞台,还需要一段时间。
2018年发表了一个戏曲剧本《高粱酒》,根据《红高粱家族》这部小说的素材改编。总之,写戏曲剧本,我感觉还是很过瘾,童年时的梦想正逐步实现。而且《锦衣》写的是我家乡的传说,里面用了一些家乡方言。
今年春节,我给国家大剧院写了歌剧剧本《红高粱》,是在戏曲剧本《高粱酒》的基础上做了很大修改,从戏曲到歌剧,篇幅、人物关系,改了5稿之后,我慢慢悟到了歌剧剧本写作的一些规律。这个过程很艰难、也很愉快。
一条《鳄鱼》的诞生
我们这代人,从80年代开始接触西方文学,其中包括戏剧文学。我读了萨特、易卜生、斯特林堡、尤金·奥尼尔等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后来又读了贝克特、布莱希特、迪伦马特等人带有荒诞色彩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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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莫言 
传统写法、批判现实主义写法当然震撼人心,但也正因为他们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高度,逼着后来的剧作家另辟蹊径。这跟小说一样,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把现实主义推上一个顶峰后,后面的小说家就要想别的办法,所以就有了普鲁斯特、卡夫卡。剧本也一样,任何一种探索都是对舞台的一种拓展,对戏剧本身的一种拓展。
像去年获诺奖的挪威剧作家约恩·福瑟,他的剧本在欧洲实际上非常受欢迎。(风格)跟我们人艺的戏完全不一样,我们的戏是群体戏,热闹、贴近生活,福瑟的戏人物非常少,两三个角色,甚至是独角戏,人物的对白极其简单、不断重复。
在这样一种简单和重复中,就产生了一种独特意味,让人产生许许多多的联想。我觉得这就是卡夫卡他们想要着力表现的一种人的处境,或者一种精神状态。福瑟的剧本我去年也读了几部,觉得真是非常有意思。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越想越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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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易卜生号》,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娜拉》当时引发讨论
话剧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进入中国的艺术门类。中国以前只有戏曲,各地有自己的地方戏,话剧被带来中国,从一开始就与革命密切相关,街头性、即兴性很强,比如抗战时期影响深远的《放下你的鞭子》。再后来又有了曹禺、郭沫若、老舍等人的作品。
近年的戏剧舞台非常活跃,官方的剧院和民办的团体都在演,可谓百花齐放。有大胆的尝试,也有稳定的继承,各自都有自己的相对稳定的观众群。
我以现实主义为底子,然后添加超现实的元素。《鳄鱼》就是这样的结构,基本上还是现实主义的,但也是象征性、超现实的,因为现实中没有这样的事情。
前年春节期间,北京人艺的老院长张和平先生找到我:你要履行当年对我的承诺。十几年前,写《我们的荆轲》的时候,我就跟张和平院长说,将来我用我在检察院工作多年积累的素材给你们写一个。他说太好了。
拖了十年,他来了。尽管他已退休,但这位老先生对北京人艺的那种热爱很令我感动。所以我就是前年春节期间创作了《鳄鱼》。这个贪腐题材的剧本,讲外逃美国的贪官单无惮在海外的生活。
有一次我在法国出差,半夜睡不着,突发奇想,如果把那些贪官放在国外的环境中,他会干什么?不懂外语的他们,心情如何?日常生活怎么安排?看什么电视,看什么书?慢慢构思起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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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莫言在检察日报社办公室里。汪国立 摄
鳄鱼是一个重要的象征,这个灵感是我从一个邻居小伙子那里学习的。当时他养宠物,蜥蜴、变色龙一类的爬行动物,他了解鳄鱼的习性。
他跟我讲,如果把鳄鱼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比如放在一个1米的鱼缸里,是不会长大的,哪怕养10年它也就那么长;但一旦把鱼缸变成3米、4米,它立刻就成长开了。我觉得这一自然现象充满了象征意义,就像欲望,你不对它进行限制,它就会膨胀。
一个贪官也没多少可以挖的,但在那种特定环境下,把把这个贪官与鳄鱼连起来,就可以触碰到人类灵魂深处的很多奥秘。如果没有鳄鱼这个隐喻,这个故事就非常一般。鳄鱼成为整个剧本的一个核心,是一个隐喻,就是人的欲望。人实际上是被欲望左右的生物,但有的人自控能力好,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
当然没有欲望也就没有人类,古代“存天理、灭人欲”是一个极端,新文化运动解放人的思想、肯定人的正当欲望,把压抑的合理欲望解放出来,让人获得更自由、让人的生命力得到恢复、创造力随之迸发。但一旦超出了一个范围,就走向另一个极端。
克制自身欲望,把欲望这只“鳄鱼”关进笼子,靠的是道德和法律。我想,它不仅仅是一个贪官的话题,也成为关于人的、关于男人也是关于女人的,带有某种象征意味的舞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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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当然,首先这是一个文学作品。我希望有的人读到这本书能有所警觉,也希望广大读者读了有所感悟。在写作过程中,我觉得人确实是一种非常复杂、也非常美妙,值得不断研究、不断自我认知的生物。为了我们生活得更好,为了我们的后代生活得更好,人类确实应该克制欲望。这是我写这本书时非常浅显的一点感触。
小说和戏剧,是两种艺术门类,但本质上都是写人的,都是塑造典型人物,也都是讲故事的。
我还会继续写剧本,下一步作品大概方向是历史题材,一个家乡的故事。《鳄鱼》写了一个在遥远的美国的事情,下一部作品就写一个家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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