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四月，我就开始理解那位家住北京一环里、喜欢写诗喜欢在文物上盖章的爱新觉罗家弘历老大爷。脸上吹着那么硬的风，三天两头还有柳絮扑面，这样的天气下，怎么不可能想着下江南？

杭州前清行宫之前，拍摄于1910年代

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风是软的，绿是初放的，燕子呢喃，内心欢喜，这不仅是林徽因女士的感受，也是我的，不过，我猜小徽徽心中的四月天，有很大可能在杭州，她出生于此，童年是在杭州蔡官巷林家故宅里度过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写于1934年，这一年，林徽因30岁，她带着梁思成回到8岁之后再也没去过的杭州，待了十天。

他们是去工作的，打算复原六和塔。这座吴越王主持修建的宝塔在北宋宣和年间，被方腊起义军烧毁，南宋时重建，但到了清光绪年间，被重修成了现在的样子，梁思成的愿望，是把六和塔复原成南宋的样子，因为“将来过江来杭的旅客，到这岸所得第一个印象，就是这塔，其关系杭州风景古迹至为重要。所以我以为不修六和塔则已，若修则必须恢复初建时的原状，方对得住这钱塘江上的名迹。”

这件事后来因为战事而没能实现，不过，现在来杭州的旅客，对于杭州的第一印象大约不是六和塔，而是——

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西湖边的姑娘们，一边摆着妩媚温柔的面孔，一边柳眉倒竖，她们的面前，除了樱花树，还有数不清或委屈或迷茫或自信的男朋友们：喂喂喂，你会不会拍啊，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一半樱花一半水，你能不能蹲下来，把我拍成一个矮墩子了……

男生们没必要介意，姑娘们也无需生气，连我们小徽徽都抱怨过梁思成的拍照技术——

在欧洲我就没有照一张好照片，你看看所有的照片，人都是这么一丁点，思成真可气，他是拿我当scale（标尺）。

四月，我在杭州小住了三四日，没有去热门景点，但因为有本地朋友们，我得以领略了尽可能人少的西湖，拍了打卡照——

闻见了美丽的花朵，一树一树，感觉自己是杏花天影里的四大爷，乐乐呵呵。

吃到了很好吃的饭，并且找到了外地人寻找杭州美食的节奏。

如果你和我一样，不执着于知名景点打卡，每天无法早起，作风懒散，喜欢晃荡，那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这篇杭州春日攻略。

晃荡·西湖

四月西湖，到处都是人从众。这次的新发现是杭州的新交规，节假日在西湖很难打车（打车软件上都没办法定位）。于是，我选择前两天住在西湖里，然后依靠步行晃荡西湖。其实住过西湖附近的不少饭店了，西湖国宾馆汪庄刘庄，这次，我选择了新新饭店。

民国文化爱好者的杭州游玩list里，当然会有“新新旅馆”四个字。

与其要一一列举曾经住在这里的名人名字，不如找找，有谁到杭州不住在新新旅馆呢？恐怕很难。宋氏三姐妹、胡适（还有他的小表妹）、徐志摩、鲁迅……我在文章开头提到的林徽因和梁思成的那次杭州之行，也是住在新新旅馆。

新新旅馆还接待了不少海外著名作家，比如谷崎润一郎和芥川龙之介。芥川当时是日本大阪新闻社海外特派员，在前往新新旅馆的路上，芥川写道：“茫茫烟水之上，中天云裂处，流溢出窄窄的月光。”5月4日，他在给友人的信函中写道：“来到杭州，眼下在新新旅馆一室豪饮特产老酒。窗外是暗无星月的西湖，可见熠熠萤火。乡愁油然而生。”

在芥川龙之介的时代，新新是一座充满欧式风格的新旅馆。当然，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2024年春天，当我入住新新时，随处能感受到的，是岁月的痕迹和历史的沧桑。比如这个几乎只能容一人的电梯，我猜当年还是个很新式摩登的。

我所住的房间是“往如烟”，据说是根据宋美龄女士所写的小说《往事如烟》命名的——我没读过这本小说，听说是以“东方女”的笔名发表的。房间最妙的地方当然是有一个阳台，推开门，可以直接看见西湖。

接下来的时间是等待，等待天黑下来，等待人群离开，等待万籁俱静的那一瞬间，来到阳台，搬把椅子坐下，现在，整个西湖属于你了。虽然芥川龙之介所写的只有萤火点缀的西湖是看不到了，但夜幕笼罩之下，你真的可以感受到“银色和黑色结合的西湖”，那是去掉了一切装饰的西湖，天上有些星辰，似乎伸手可得，湖那边有黛色远山，好像也不是那么远，这是一百年前的旧风景，在阳台上，有那么一刻，我仿佛再次和一百年前的那些人，有了些许连接，忽然想起李叔同住在这里时写的一句话——

“庭树肇秋，高楼当风，竟夕寂坐。”——李叔同，西湖夜游记

放一张在新新门口拍的西湖

住在新新的好处是，你想去的所在几乎都可以步行。分享几个我这次步行前去的地方，不是常规景点，我个人喜欢。

1、抱朴道院。抱朴是葛洪炼丹处，我喜欢那里的气场，坐着吹风喝茶，别有一番滋味。抱朴道院传说还曾是贾似道的私宅，现存红梅阁就是京戏里李慧娘魂魄来救美貌书生的地方。我甚至曾经发现，民国女作家庐隐也曾经在抱朴疗养写作过一个月。

从抱朴下山，一路可以看到许多花朵，夕阳西下，心中畅快，忽然想起昆曲《双下山》，“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傻姑娘，一个人蹦蹦跳跳下山看花，没有小孩儿，更加快活！

2、朋友约我去植物园吃饭，大喜，因为又找到理由去林风眠故居玉泉别墅。玉泉别墅几乎是我最喜欢流连的杭州地区之一，这栋房子是他自己设计建造的，所以特别有美感。玉泉别墅附近有许多我喜欢的名人故居，比如林文铮、蔡威廉的马岭山房（蔡威廉的故事我也写过），李朴园的庭院，吴大羽的猎屋，雷圭元的洋楼等等。门票免费，进去不必拍照，静静转一转，可以读一读我写过的林风眠故事，《民国太太的厨房》里有。

我记得门口的字还是吴冠中写的

3、闺蜜给的walking 路线，我依葫芦画瓢走过去，果然风景很好，这次也奉献出来，特别感谢钱女士。

吃喝·寻找沙漠中的绿洲

我不知道为什么杭州被称为“美食荒漠”。来杭州之后明白了，其实不是荒漠，而是找一片绿洲，成本实在太高了。

比如这次去的几家餐厅，去金沙厅要步行（我有点好奇四季的客人都怎么出行呢？）。

王勇师傅每次出手，都有种高手的平静。金沙厅永远不让人失望，比如这次这道咸味的樱花冰淇淋可太好吃了，推荐每个去金沙厅的客人都要尝一尝！（拍摄：亚楠）

去如院吃饭，要先去植物园，腿儿一路，还买了门票（后来才知道去吃饭可以免门票）。

如院一定要中午去吃，适合和姑娘们一起聊天，顺便看看花花草草，在大厅吃可以点小份。（拍摄：亚楠）

去兰轩吃饭，明明订了十二点，慌里慌张十点就出门，一上车就听师傅抱怨，说不愿意去灵隐寺那边，就怕遇到菩萨生辰金刚寿诞，灵隐水泄不通，只能在车上吃空气。

兰轩太好吃了，坐在外面特别舒服，我一直吃到三点钟才离开（拍摄：亚楠）

不过，对于好吃的人来说，走点路有什么要紧呢？何况，我在植物园里，有如此惊艳的惊鸿一瞥。

如院是一家才开了八个多月却一直被我的朋友圈刷屏的餐厅。傅月良师傅对于自己的菜品非常自信，更新了80次的龙井虾仁里茶味别致，除了加进茶油，还可以吃到有很浓重绿茶味道的象形茶叶——

傍林鲜汤包听起来有点“过于风雅”了，但喝一口汤，真的是腌笃鲜的味道。

但我最喜欢的是金牌扣肉旁边的兰花笋，好吃到我额外要了一碟，过泡饭肯定绝佳。我当时觉得如果请倪瓒吃这个，他肯定可以给我画一张“六君子图”什么的。

吃完这一餐，有点后悔没吃傅师傅之前想让我吃的西湖醋鱼，我因为对这道菜心生胆怯而换成了翘嘴鱼，有这样的水准，我想如院的西湖醋鱼，还是可以一试的。

但特别想说的是如院另一位创始人iris。Iris说话柔声柔气，让人如沐春风。Iris负责如院的接待服务，听她说起对于客人的许多观察，什么样的客人喜欢包厢里服务多，什么样的客人喜欢清净；听客人讲几句话就明白今晚大概是怎样的局，上菜速度应该是怎样的……唐鲁孙说好餐厅里少不了好大师傅，但更少不了的是好“勤行”，有iris，如院的气质才是如此温润如玉吧。

在如院吃得仙气飘飘，到了兰轩，则生出一种豪气。我十点出门，到灵隐旁边，才十一点。时间还早，决定先爬个山——无他，吃兰轩之前一定要好好运动，才能之后好好发挥。我这次去的是韬光寺，因为山上有吕祖的洞，听一位道友说灵验无比。

下的山来，脑子里满是猪八戒对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说的话：“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将来。”稍微出了一点汗，可说也奇怪，到兰轩喝一碗腌笃鲜，忽然什么汗都落尽，胃口大开，心情平静，忘却一切烦恼，只剩吃吃吃吃吃。

兰轩的菜说不出菜系，什么好吃吃什么，最近我吃的这顿饭，感觉兰轩主人大概去过湖南了。

兰轩适合坐在户外，看吐舌头小猫，实在可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兰轩的午餐，真有此感。

我在杭州，中午吃一顿大餐，晚上则自我解压，吃点适宜的小菜，比如女朋友带我去的她家附近的文二菜市场，有方老大面馆，但我着重推荐的是这家咖啡馆，咖啡好喝，店长是城中小有名气的摄影师。除了咖啡，女朋友更爱他们家闭店之后的搭火饭，吃的是云南菜，下次我一定要约一次。

当然，福缘居也还是好吃的，不排那么久的队就好了。吃完晚饭步行回酒店，路过胖大姐，吃了一份臭豆腐，一本满足。

Wild yeast暗香的金钩翅辣子鸡翼很不错，适合下酒，是写到这里忽然有点想念的食物，特此记之。

隐世·西溪

在西湖边晃荡两天，山水间厮混，红尘游戏，余下两日，决定把肉身留给西溪，做个隐士，好好睡一觉。

因为我一直很想去这家酒店住——木守西溪。

一进门就安静下来，有避世感（拍摄：亚楠）

进入木守西溪的第一个感受，是耳朵忽然灵敏起来。那些大都市里的喧嚣，此刻变成了鸟叫虫鸣，到了夜里，好像更敏锐了，池塘里有青蛙在呱呱呱，甚至渐渐听得到风吹拂柳条的声音。

满眼都是鲜嫩的绿，芦苇狗尾巴草，不知名的野花，当然，还有桃花。

我住在顶楼，有一个很舒服的阳台，早上有小鸟来啄门求进。

木守有餐厅，我在这里吃了晚饭和早饭。早餐是半自助的，服务生都很好，会主动问你还要不要加点什么。

有一个小插曲是，木守的主厨大师傅本来很想请我尝一尝他做的甲鱼，理由居然是他看了《繁花》之后，对里面的菜式“霸王别鸡”念念不忘。不过，师傅最终忍住了，因为他发现我大概晚上是吃不下那么多的（谢谢师傅！）。

木守的菜都长得很美。

在木守，我睡了几天来质量最好的一个觉，手表显示我的深度睡眠达到了1小时21分钟（之前都只有几十分钟）。梦见了张岱笔下的杭州，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而“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中年妇女的生活有诸多鸡零狗碎，求得一夜清梦，是人生之大惬意。何况睁眼，得到的是这样的绿色。

真心感谢木守给了我一个完全静谧的体验，听说木守最美的季节是秋天，满园都是火红柿子，我想，等秋天的时候，一定要再来。

杭州的美，就是有这种佛性。我和朋友们一起去吃兰轩，出来时发现佛学院也在这里，亚楠拍下这张，特别喜欢。

杭州一直是我欢喜的城市，这种欢喜和去苏州不同，我始终觉得杭州有一些不那么江南的地方，疏阔大气，像杭州话，有点点硬，仿佛吃两面黄。

我已经很久没去过杭州了，这个四月，终于鸳梦重温。今年的花朵也怪，慢悠悠的，不肯开放，到了四月，忽然胡乱绽放了，看来花也和人一样，不想那么守规矩，人生需要松弛，花期也可以胡来。

我喜欢这个有点胡来的春天。来人间一趟，当然要看看太阳，要看看枝头春意，看看林下涌泉，看看风间松竹，因为人生，无非就是几个四季而已。

我把文中提到的餐厅都放在文末了，最后的最后，友情提醒，去杭州，可以带一本张岱的《西湖梦寻》，相信我，你绝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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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必须去一次杭州（看花随意吃饭不随意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