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缅边境,历史细节湮灭在生活褶皱里丨记者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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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民李本怡在甘蔗地里劳作。南方周末记者赵明摄
2023年底,我曾做过一篇关于网络短剧的报道,当时的一个疑惑是,短剧剧情如此奇葩,但是流量却如此惊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群体在看短剧?2024年初,我去中缅边境做《边境线上的命运轮回:贫困和战乱中,一家四代沉浮六十年》这篇报道的时候,意外印证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寨子里的大姐李仙凤每天就在刷短剧啊。
住在深山老林里,方圆十几里地就他们两三户人家,连个打麻将的搭子都没有,不刷手机,不看短剧,又能干什么呢?在辗转于飞机、汽车各类交通工具,折腾一整天抵达偏远的寨子后,我们还要搭摩托车,沿着蜿蜒的山路,骑行二十多分钟,在山路尽头才能抵达凤姐的家。当时我就不解,为什么要住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与他们朝夕相处了一个星期后,我明白了这个选择的无奈。他们要定居在和梯田毗邻的地方,好料理田里的苞谷、茶叶和甘蔗,要不然,光上一次晌,就要走几个小时。滇西山多,可供耕作的良田稀缺,想要养家糊口,只能去往沟沟坎坎垦荒。于是,山民顺着山脉的肌理,被播迁至褶皱深处。
当然,也没有外界想象那么荒蛮和落后。凤姐家里有电,用的是太阳能,只是如果日头不足的话,电量就用不到晚上。移动网络当然也能覆盖,只是不太稳定,据我亲测,只能坐在屋檐下边几个平方米的空地上,才有两三格信号。也就是在这里,我每天固定给手机充电,给外边的编辑发信息,打电话,顺道听着凤姐手机里传出来的短视频夸张BGM,和扣人心弦的短剧打脸台词。
这个时候,凤姐会漫不经心地和我聊聊天,说说她生活中的烦恼。她有一女一子,大女儿已经结婚,远嫁到福建莆田,小儿子在云南昆明读大学,只剩下凤姐两口子还在山里,不过老公要出车拉货,平时就她在家,一个人待着。刷手机,成为平淡生活的调剂。
算下来,现在的生活还是比以前强太多。以前,山路还没拓宽,摩托车通行都费劲,子女去寨子里读书,大清早起床,步行上个把小时,才能走到学校。
所以,能出去就出去吧。不管是去外地读书、打工,还是出嫁,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当然,血浓于水,亲人之间的思念山川阻隔不断。2024年春节,大女儿带着姑爷和外孙,回娘家过年,住了很长时间才走。可把外公给开心坏了,每天出车前,要反反复复抱着小外孙很久,才依依不舍离开。“再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他说。
凤姐丈夫叫王根,其实也不过四十来岁,高高大大,长得有点像周润发。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对老婆孩子都很体贴。
“大哥对你挺好。”我对凤姐说。
凤姐回答:“当然好。要不然,谁愿意跟他在这山里?”
凤姐在说这句话时,带着恨“夫”不成钢的幽怨,以及对生活境况其实还算满意的“晒幸福”。房子前些年盖起来了,虽然建在深山里;路也拓宽了,虽然硬化路面没有通到他们家门口。修路是糖厂赞助的,蔗田开拓到哪里,糖厂就负责把山坡推成路,方便拉货的大卡车载货。当然,甘蔗是近些年才在这里新兴的经济作物,虽然辛苦,收入总归是比种苞谷多一些。
生活如此艰辛,可还是要比山那边的缅甸强不少。唯一遗憾的是,前些年女儿结婚,因为自己没有身份证,买不了机票,就没办法参加婚礼。
严格算下来,凤姐其实是一位“缅甸新娘”。2023年,缅北果敢地区硝烟涌起,外界再次把关注的目光投向果敢,以及与其接壤的云南边境。在我的报道中,我和同事来到中缅边境的镇康县蚌孔村,找到一位从果敢逃难而来,名叫李本怡的边民,记录下他们家族四代人在贫困和战乱中的命运沉浮。
六十多年前,李本怡的爷爷选择向西,逃荒进入缅甸;六十多年后,李本怡选择向东,躲避战乱遁入云南群山。当年,李本怡的爸爸翻山越岭去缅甸,就是在凤姐家落脚,多年以后,凤姐嫁到中国,李本怡逃难回来,还是凤姐接济了他们。在漫长的历史当中,中缅边境线两侧生活着大量反复迁徙的边民,他们国界线概念模糊,为了生存,在群山之间逐食而居,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族群和社群现象。
报道发出之后,在社会上产生了一些反响。一些朋友给我发信息,从历史、族群和社会学的角度分析这种现象。这让我产生了一些恍惚,历史总是深邃、宏大的,其实,它由无数的毛细血管组成。在回顾李本怡家族的苦难史时,他陈述的是那么具体:哪一年,他出生了,家里有几亩田,能产苞谷多少斤;长到几岁的时候,他和父亲去寨子里买化肥,赶了几头牛去;哪一年,他结婚了,婚后买了一辆宗申摩托。
“摩托车四千多,当时一头牛,三千多。”牛是一个计量单位。结婚、买田和置产都可以折算成几头牛。
历史是宏大的,但是苦难是具体的。当我们回望过去,探寻历史,发现莽莽烟云,机缘和细节早已湮灭在俗世生活深深的褶皱当中。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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