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葬礼:让逝者在爱与尊严中告别

这是一场特殊的葬礼。在由可爱小熊与绘本建造的童话世界里,处处都是4岁女孩小艾生活过的证据。假使抚摸一下,可能还留有一个女孩留恋人世的余温。
尽管亲友一致反对,小艾妈妈却执意选择了“定制葬礼”,还特意要求入门处摆上一个小秋千。因为小艾生前患有先天性疾病,直到4岁仍不能走路,所以她非常喜欢荡秋千——喜欢那种有人在身后推着,自己的双腿能够在空中自由晃动的感觉。按照习俗,长辈出席4岁小孩的葬礼时,不方便上香也不方便鞠躬,所以每个宾客来了之后,就会轻轻摇几下秋千以表怀念。
这一设计让小艾妈妈在葬礼现场忘形大哭,情绪汹涌。但她事后却说,其实自己的痛感被稀释了。每个小艾生前的物件,就像母女俩跨时空的默契秘语,她觉得女儿一定是感受了足够的爱后,心满意足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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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丰曾为小朋友举办的葬礼之一。(受访供图)
这场母女最后“对话”的“导演”是勇丰,一圆生命礼仪公司的创始人之一。这家9名员工都是年轻人的公司所做的事情,就是为逝者操办一场独属于他们的定制葬礼。
年轻从业者为何入局?
“每个人终将一死。”一圆生命礼仪公司于2020年2月正式开业,当天的宣传海报上,两位年轻创始人大胆使用了这句标语。在以死为讳的文化语境中,用这句话无疑是不小的冒险。勇丰解释,其实这句话意在表达:直面死亡,不要逃开,才会理解“生命因死亡而圆满”。
这样严肃的思考从何而来?娃娃脸的勇丰看起来与死亡还隔着“千山万水”。但他告诉记者,自己对死亡的探索经历了漫长的跋涉,自童年就早早开始了。
“我小时候看着那个棺材,不理解它是做什么的。我开始非常害怕,还产生了一种特殊的身体反应,脑子里所有画面突然像开了倍速播放一样飞速闪过。”天性敏感细腻的他,后来终于弄懂了当时的恐惧叫做“死亡焦虑”。
2013年,勇丰特意飞赴印度恒河河畔。在波光粼粼的平静河流旁,每天都有上百具居民的遗体,千里迢迢被搬运至此,经简单焚烧后撒入河水,24小时不停歇。周围人神色安然,甚至有人在一旁抽烟喝茶,静静看着河水吞吐。因为在他们眼中,恒河水将洗尽一切苦难与过失,逝者从此“圆满”。这一幕令勇丰很是震动,儿时就困扰他的“死亡焦虑”似乎就此消散,“死亡才使生命圆满”的观点也成为他投身殡葬业的起点。
相比勇丰的主动探求,婚礼设计师HAN(化名)则显得有些狼狈。37岁时突然造访的抑郁症才让他不得不开始直视死亡,“抑郁症的人一般都会反复思考死亡的课题。”在叫做“人生送别师”的账号主页,他认真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是一个中度抑郁症患者,在做这个事情中,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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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写在社交平台的话。
HAN坦言,患上抑郁最直接的原因来自挣钱的焦虑。“2019年生意最好的时候,我也做过一两个亿的抖音流量,自己也做婚礼礼堂、酒店这些增值业务,利润非常高。但现在结婚登记量基本是腰斩,行业明显下行了。”
与之相对,年轻人对死亡愈加多元、开放的观念,则使得葬礼似乎成为了一门更有潜力的生意。这亦构成了HAN探索生死的重要现实背景。
被问到做殡葬是否是想完成自己作为病人对死亡的“脱敏治疗”时,HAN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潜意识的动机,但大概率还是会坚持把这件事做完。”
消除对死亡的恐惧
2010年上映的电影《非诚勿扰2》中,罹患绝症的富豪李香山说出了那句,“我想有尊严地死。”于是,他坐在轮椅上参加了自己的人生告别仪式,朋友在李香山的巨幅照片与鲜花簇拥中讲述了他的生平,李香山大笑,“这就是我还活着,要是我真死了指不定怎么编我呢。”引得台下宾客一阵哄笑。
电影用幽默诙谐的调侃消解了死亡议题的沉重,在14年前,亦是一种相当先锋的表达。播出后,就有不少观众觉得有趣温馨,表示很喜欢这种个性化的葬礼,自己今后也将尝试。
HAN在采访中反复提及这部电影,“这可能是最初大家受到的一种启蒙,会意识到,原来葬礼也不非得苦大仇深。”作为一个“造梦”的仪式设计者,他眼中的葬礼与婚礼本质是共通的,都是个体与他所在的社会群落发生连接,应当被包裹在爱与尊重之中。
勇丰亦将“爱与尊严”的原则贯彻在4年来策划的每一场葬礼中。
这些场景都曾由他的团队创造:生前喜爱户外运动的中年人,相框旁摆放着陪他征服过险峰峭壁的越野自行车,家人坐在他最爱的露营帐篷中回忆点滴,女儿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一直对我这么严格,原来就是为了(你离开)的这一刻......”
粉色头发的漂亮女孩意外去世,却因死亡原因不明遭遇网络霸凌。为表支持,陌生的朋友们从天南海北赶来,没日没夜折出一整墙的千纸鹤,有人写下小纸条:“癌症让我无法折出完美的纸鹤,但我相信一切都会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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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折下千纸鹤。(受访者供图)
还有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是由亲友各自分享与逝者相处的片段。这一设计的用意在于,“一个人同时拥有许多社会身份,作为儿子、父亲、丈夫、好友等角色生活着,那么不同人的分享会把这个人不同的面拼凑起来,形成对一个人更完整的表述。”
“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个人有很多面貌,不同关系的人对他的描述很不相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大家会互相惊讶,觉得重新认识了他,这是一个很奇妙很有趣的过程。”勇丰感慨,人的复杂性在这样一场“集体拼图”中显现,没有真伪,只是更接近本质的人。
除了流程的巧思,葬礼的质感、美感也必须达到“艺术品”的水准。勇丰对此的解释是:当你想要去突破传统的时候,美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当不漂亮、不美观的时候,人们更难接受变化,相反大家对“美的创新”包容度很高。
漂亮的葬礼也能消除人们的恐惧,“环境布置是带有强烈情绪色彩的,美的、温馨的元素不再强调唤起人的恐惧,而是希望达到安抚和治愈生者的目的。”有家属感叹,“才刚过了丧礼两天,但我意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那么伤心了,这个机缘让我上了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课。”
行业的机会在未来
定制葬礼目前看来仍是颇为小众的行业,勇丰和HAN共同的判断是它的机会不在当下。
“至少是今后20年到30年的一个生意。所以我现在做的话,就相当于在这个赛道上埋个时间戳,以后等这代80后、90后能够决定怎么操办家里长辈的葬礼,那可能就是比较成熟的时机。”HAN曾早早投资微短剧,他得意自己对于商机嗅觉敏锐,“每次都充分预判了潮水的方向”,所以当下的规划是成立一个小而美的工作室,控制投入成本,等待市场发育。
勇丰的团队已有相当的名气,但对于规模扩张仍然小心翼翼。在他眼中,这是一个“吃价值观”的行业,如果投资人无法认同他们的理念,仅仅抱着赚钱的目的找来,恐怕会失望。从大公司职员到个人创业,勇丰在殡葬行业耕耘十年,很清楚这行的生存逻辑,他心中最理想的状况是“情怀与商业兼具的平衡状态”。幸运的是,拥有大片墓地陵园的企业家对他的理念非常赞赏,对方也走入了传统殡葬转型的深水区,察觉市场正在微妙转变,新旧两方一拍即合。
HAN则留意到,近期在短视频平台,有不少表演专业的学生选择去殡仪馆做司仪,年轻人似乎逐渐完成了职业观的“新陈代谢”,不再排斥进入殡葬行业,而更乐于用职业化的眼光看待此类工种。
虽然行业正热闹起来,但不代表完全无门槛。对于想要入行的新人,勇丰有一套自己的筛选体系,“我不会有学历的要求,主要是他对这份工作会不会有心,这个东西真的太重要,而且在整个陪伴家属的过程中是很容易去识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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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丰的团队多是年轻人。
勇丰认为,定制葬礼需要礼仪师深度参与生者与逝者之间的情感流动,因此他们的共情心与同理心需要像空气一样环绕家属,这是新人最被看重的特质。他的团队中,彼此的情感支持非常强壮与坚固,“新人进来,我会先了解他自己的经历,这样在碰到相似案例的时候,我们还能及时给员工一些支持。”勇丰停顿了一下说,“其实不需要做什么,拍拍他的肩膀就好了,让他知道自己的难过也有人在关心。”
不仅设计、从业者处在革新中,在“物”的层面也有新的美学注入。“现在已经有一些原先做高定家具的,很厉害的设计师入局做葬礼周边了,他们做的骨灰盒一类的用品,完全是工艺品。”HAN所在的设计行业潮水涌动,在我国步入中度老龄化社会之际,原有的婚礼、家装等成熟设计经验被迁移至殡葬行业,往往能在短时间内提升行业整体审美水位。
像各行各业喜欢的那句口号一样——“未来已来”,这个小众领域的各个环节与角色都开始进入了紧张的赛前热身。“我们真正需要走到深处的,可能不是一个垄断性的市场,丧葬业应该是百花齐放的,每个年龄段、不同背景的人,都可以选择他们更舒服的方式去告别。”勇丰说,其实他最想带着一整套关于葬礼的探索真正走进公众的认同中,为大家提供更多的选项,“有的选,是重要的自由。”
(大众日报·大众新闻客户端记者 张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