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河传》之二十九：东沟：温暖的陶罐

景颢

　　第一次知道东沟，竟然是因为那里产有当地尽人皆知的安国贵妃杏。从贵妃故里引进杏树芽子，嫁接到当地的杏树上，汲取东沟的水分和营养，春天开花，夏天挂果，安国贵妃杏就是这样“炼”成的。安国贵妃杏口感与当地的杏子完全不一样，又脆又甜，是离核不是黏核。1998年麦黄时节，贵妃杏黄了，在安国镇任职的一个朋友邀约我们，直接驱车到东沟，徜徉在杏林里，在枝头上挑着拣着美美地咥了一顿，杏香四溢，满口生津，此后便牢牢地记住了东沟这个名字。

　　很多年以后，才知道东沟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因为那里出土的寺洼文化安国式陶罐，曾经轰动了全国考古界。

　　事情的缘起是这样的：1958年夏天，一场特大暴雨骤然袭击了泾河上游的颉河川，暴雨引发了山洪。洪水过后，一个消息不胫而走：东沟村黑刺洼村王玉忠家屋后的半崖上，雨水冲出来了一座古墓！那时候的人们对于古墓一类的遗址，还没有多少认知，都觉得看见古墓不吉利，所以既没有人围观，也没有人盗窃。消息层层传到省城兰州后，省博物馆很快派员赶往东沟村进行发掘。经过现场清理，发现东沟遗址位于平凉市安国乡东沟黑刺洼村西800米，包括黑刺洼和庙坪两部分，是一处保存较好的齐家与寺洼文化共存的遗址。遗址面积约6万平方米，文化层厚0.5—3米，暴露有灰坑、白灰面居址及墓葬。经清理，墓中有一具伸肢仰卧的人骨架，出土了罐、壶、鬲、豆、纺轮等陶器共20多件。由于这是一座兼有齐家文化和寺洼文化不同类型的遗址，因此，科考人员格外细心，现场采集的齐家文化陶片为泥质红陶和夹砂红褐陶，饰绳纹、篮纹，器形有侈口深腹罐、高领折肩罐、马鞍口罐、圈足豆、鬲等；石器有石刀、石斧、石凿等；另有铜鼎、戈、骨锥、蚌饰等。采集的寺洼文化类型陶片为泥质和夹砂红褐陶，纹饰以绳纹为主，器形有高领罐、鬲等。现场发现的寺洼文化类型陶罐，让考古人员眼前为之一亮：这些口沿呈弧线型的陶罐似乎与15年前在临洮寺洼山出土的陶罐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仔细观察，却发现这些陶器与寺洼陶器有些不一样，眼前的这些陶罐，两耳与口沿相连的部分呈整体相称的马鞍形状，即陶罐口沿与耳系上沿呈双马鞍形，形制与寺洼山出土的单马鞍陶罐器型同中有异，是一种新的类型。

　　后来经过专家认真识别、定性、定位，认为这批文物的双马鞍型口沿有别于寺洼遗址的单马鞍型口沿类型，是寺洼文化新的样式，于是遵循文物考古中以首次发现地命名的惯例，将在东沟发现的这批陶器命名为“寺洼文化‘安国式’”。1963年3月，东沟文化遗址被公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在考古界，寺洼文化的发现时间要更早一些。1924年，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在临洮衙下集镇寺洼村发现了一座遗址，共发掘8座墓葬，出土了一批以马鞍口陶罐为特征的文化遗物，次年他出版了《甘肃考古记》，依国际惯例将其命名为寺洼文化。寺洼遗址位于古狄道州，即洮水之滨的临洮县，据《括地志》记载：“陇右、岷、洮以西，羌也。”《后汉书.西羌传》也记载：“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河关之西南是包括兰州西南部及青海省东部的广大地区，即黄河上游的洮河、大夏河、湟水流域，这些地区最初是汉、藏民族交汇的地区，也是寺洼文化分布最密集的地区。后据碳14测定，寺洼文化的年代为公元前1400年—公元前700年之间，这一时期正是古代羌人在黄河上游活动最重要的时期。

　　寺洼遗址发现21年后，1945年，中国考古学家夏鼐在寺洼遗址发掘了6座墓葬，均为竖穴土坑墓，葬式有火葬后将骨灰装入陶罐中埋葬、仰身直肢葬、乱骨葬3种。随葬器物中以罐最多，罐器多为夹砂红陶或灰砂粗陶，以褐色居多，表面磨光，颈部都有对称的双耳，高肩，深腹下杀，马鞍形口沿，平底。表面多为红褐色，面有褐色斑点。一般不具纹饰，有的仅在耳和颈部有附加的泥条堆纹，作曲线状或指压纹。值得注意的是，寺洼文化与其他文化之间没有继承关系，在时间上晚于马家窑文化。1949年，夏鼐在整理发表的发掘报告《临洮寺洼山发掘记》中，把该遗址出土的文化遗存正式命名为寺洼文化。他认为寺洼文化属青铜时代文化，年代约在公元前1000年。根据其遗址中特殊的火葬形式，结合历史上羌人的生活丧葬习俗，首次提出寺洼文化为古代羌族遗存，这一观点后来被整个考古界接受并认可。

　　寺洼文化的陶器被认为是陶器中最早出现文化萌芽的器物，因为部分陶器刻饰有“一”字纹和“人”字纹，以及各种不同形式的符号，被专家们认为是汉字的前文字形态，这在同时期其他文化类型中很少见。寺洼文化冶铜业也比较发达，发掘出土的铜器有戈、矛、镞、剑等，这些铜器造型规整，制作精致，表明这一时期冶铜业已经达到较高水平。2006年，寺洼文化遗址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寺洼文化遗址尽管最初发现于洮河流域，但后来不断发现的考古结果证明，寺洼文化的主要分布区，除了兰州以东、陇山以西的陇中地区，还跨越陇山，扩展到陇山以东的汧水、泾水流域。汧水流域陕西西府的陇县、千阳、凤翔、宝鸡等地，以及泾水流域的平凉、庆阳一带均有分布。其时，这里的居民聚落已具相当规模，经济以农业为主，兼营畜牧。这一地区的墓葬多土坑墓，形若覆斗，葬具有棺或棺椁，除单人葬外，还有合葬和火葬墓。随葬品有陶器、青铜器、装饰品及马牛羊的骨骼，少数墓中有殉人和陪葬车马，表明当时已进入奴隶社会，时间与后来史料中所记载的秦人先祖在关山东麓的“汧渭之会”为周室牧马，最终成就霸业的记载相吻合。

　　在安国东沟寺洼文化遗址发现后，根据其陶罐的单马鞍型和双马鞍型特点，学界将寺洼文化分为“寺洼山类型”和“安国式类型”两种，在时间上后者比前者约晚，属同一文化的不同时期。

　　“寺洼文化安国式”自产生之日起，其南进北扩的步伐一直没有停歇过，在非常广阔的地区对中华历史文化的进程产生过极其深远的影响。从地域上看，近些年考古发现，寺洼文化的分布范围非常广泛，东至今马莲河流域的合水县境，南到岷江、白龙江、嘉陵江流域，西至青海省民和县境，北达宁夏回族自治区的西吉等地都有分布。从时间上看，上自公元前一千多年前古羌人生活的时代，下至商周时期，羌人与周族毗邻而居，在部族的产生、形成与发展中，接触、接受周文化的影响势在必然，通过交流、交往，从而共处、融合，并最终成为中华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寺洼文化的产生和发展，说明历史上不同民族融合的方式，不仅有冲突乃至战争，也有文化的相互接触与交流，民族大融合是主旋律，文化大交流是主基调。

　　让人倍感欣慰的是，60年前，东沟遗址首次被发现时，为了保存遗址的原貌，当时的考古专家们特意对遗址剖面进行了保护性处理，在距离地面一人高的崖面上，嵌在土层中的一只陶罐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让后人们能更直接客观地看到东沟遗址的原貌。后来，为了更好地对遗址进行保护，王玉忠特意将那面土崖圈进自家的院墙里，让这处凝结着深厚文化积淀，能够生动展示泾河流域数千年前文明样貌的实物现场，成为一道可以长久留存的特殊风景。

　　我已经记不清去过东沟多少回，从1990年起，有时是作为新闻工作者，领着来自省内外的记者去采访报道；有时是作为向导，引导那些和我一样对历史文化有兴趣的爱好者去探访。从2000年起，寺洼文化安国式成为平凉历史文化的一张名片，在陕、甘、宁、川、蒙等地举办的崆峒文化旅游推介会上，被多次隆重推出，引起各地旅行社团文化游的极大兴趣和广泛关注。

　　2018年冬天，安国镇在泾阳古城所在地油坊村创建了一个文博展览馆，在展厅中对东沟遗址进行了复原，同时还制作了一部有关安国历史文化的电视专题片《史话安国》。当我陪着摄制组又一次来到黑刺洼东沟遗址时，却见王玉忠家大门紧锁。后来才知道，老王的儿子王明星在平凉城里新买了楼房，全家已经搬走。现在负责遗址安全保护的是东沟村的村民李国龙，崆峒区博物馆每年发给他1500元工资，他的任务是每隔几天定时到现场来转一转，看一看，对遗址进行安全保护。其实，像这样的遗址，在崆峒区境泾河流域大概有三四十处，仅安国境内就有东沟遗址、西沟遗址两处，如今全都纳入区级文物保护的范畴，都配备了文保员。1500元钱真的不多，但至少体现了以政府为主导的全民文化保护意识的一种觉醒。

《泾河传》之二十九丨东沟：温暖的陶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