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 | 我开农村书店三十年

我从小“鬼迷心窍”,就爱看书
1989年,我租下辛集市新华书店的一个橱窗,创办了一个小小的书屋,叫“科技书店”。橱窗小到一张桌子也放不下,我只能侧着身子招待顾客。
辛集,是河北的一个县级市。开书店的难度可想而知。但我的书店开了35年,一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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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开在铝合金书亭里的书店
因为我从小“鬼迷心窍”,就爱看书。
我是农村人。1953年,我正上小学。土里刨食的父母,从牙缝里抠出一点钱,塞进我的小手。我一分一角地积攒起来。
村里有个挑扁担的货郎,扁担两头都是稀罕物:糖果、画片、玩具、爆米花。这些我都不买。因为我最喜欢一册册红红绿绿的连环画。这本,舍不得放下;那本,紧紧握在手上。我会蹲在角落里,一眼不眨地读它们。一分分攒起来的钱,一次次地换成了连环画。
1958年,我升入高小,我们那儿唯一卖书的地方是供销社。周末去姥姥家,我宁可多走一段路,也要去供销社里看一看。
我趴在齐身高的柜台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眼睛顺着柜台,从左搜索到右。找到目标后,我会止不住地狂喜,大声喊,“买书、买书!”女售货员瞪圆眼睛:“你这么小,买什么书呀?”接着十分不情愿地从柜台里取出我要的书。
我的老师曾经以《我的理想》为题,让我们写作文。我写了我的梦想:开书店。
抬头是书,低头是书,想看哪本就哪本,不眠不休地看上个几天几夜,那该有多美呀!
我的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
能够上学读书,这比什么都痛快
1960年,我升入了家乡的和睦井初级中学。
家里兄妹四人,我是老大,两个弟弟也在上学,母亲有病,妹妹尚小,全家只有父亲一人劳动挣钱。
父亲和我商量:别上学了,去当学徒吧。
我怎么肯放下读书啊!我喊:“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父亲只好任我继续读书了。后来,母亲悄悄告诉我家里的难处,我很后悔,怎么那么不懂事啊!
我们那一届,学校一共招了四个班,两百余名学生。学习条件很艰苦,饭食要自己从家里带,一般是玉米窝头配老咸菜,喝的是热过干粮的蒸锅水。学校没有宿舍,只能寻找农家闲房借住。
父亲托熟人,借到了和睦井村第六生产队的牲口棚。每天上完晚自习,我就赶到牲口棚,睡在饲养员安歇的土炕上。夏天苍蝇乱飞,夜里牲口哞哞叫,还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但我十分幸福,能够上学读书,这比什么都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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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河北正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老校舍
特别庆幸的是,我在街边遇见了一爿小书店。窄窄的门脸,浅浅的进深,几个旧书架。卖书的是一个老人。店里的书少得可怜,我却常常捧起一本,看呀看,看得忘记了时间。
我如饥似渴地读,买了一本又一本书:《红旗谱》《英雄的花为勇士而开》《智取威虎山》《不倒的红旗》……
因为爱看书,我的各科成绩都很好。我的作文还被选进县教育局编印的优秀作文集。毕业后,我被保送读师范。我们那一届同学,最终能走出农门看世界的,只有寥寥几个。
那时进货购书,都是现金交易。我把7500元现金藏进贴身内裤,自以为藏得严实
我开书店的20世纪80年代,刚刚改革开放,恢复高考,万物复苏,社会上充满了对读书的热情。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无法想象,当时的人们为了买到一本《新华字典》、一部新出版的《唐诗三百首》或者一套中外名著而漏夜排队的热烈场景了。
我的小书屋开起来了。为了找到适销对路的图书,我会去省城石家庄进货。然而,货源竟十分稀缺。当时还没有图书市场,只有散布于大街小巷的零星个体户,我只能慢慢打听,这里捡一点,那里收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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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书较少的时候,我坐火车,肩扛手提地带回来;购书多的时候,我要把书运到石家庄长途汽车站。从采购点到汽车站,汽车搬运一趟要几十元。为了省钱,我就带着一包包的图书,挤公共汽车。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凑齐五包书,坐公共汽车往回赶。中途要倒好几次车,车上的乘客又多,上下车的当儿,我被挤下去了。
车门一关,汽车开走了,但我的图书还在车上呢,那可是好几百元啊!
等了好一会,下一班的汽车来了,我迅速跳上,一直追到终点。找到前面那辆车,急切地和司机说明情况。谢天谢地!那几包书还完完整整地在车厢里。
后来为了方便和省钱,我向石家庄的远房亲戚借了自行车,每天骑着车到各个批发点上货,再集中运到长途汽车站。
长途汽车站的人多,旅客得自己把货物搬上去。车厢里有时装不下,还要移到车顶。一次我正在车顶上装货,汽车突然发动了。一个趔趄,我差点从半空一头栽下来。
那时进货购书,都是现金交易。一次,我把7500元现金藏进贴身内裤,自以为藏得严实。凌晨4点,我在辛集市区街口上了一辆长途汽车,过度劳累的我趴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到了石家庄,醒来一看,我裤子的正中央被小偷剜了一个大口子,7500元钱被掏得一干二净,真想大哭一场!
这次失败让我清醒了。买什么样的书,还是要琢磨当地人的口味
1991年,国家出台了出版社可以自办发行图书的政策。我便尝试着从出版社直接购书。我自认为是半个书虫,眼光不错,想当然地用2000元钱买回500多本小说——湖南文艺出版社的《钱,疯狂的困兽》,这本书是纪实作品,讲述“上海滩”第一批个体户发家致富的喜怒哀乐,初版每本定价2.75元。
当时县里正在举办大型庙会。我夸下海口,一个庙会就能卖掉那批书。结果,我狠狠栽了一个大跟头。书,只销出了可怜的几册。原因是内容太超前,而当时冀中平原的农民还在为温饱而奋斗。
这次失败使我清醒了不少。买什么样的书,还是要琢磨当地人的口味。
不断的摸爬滚打,我的书店慢慢走上正轨了。
每天我东奔西跑,早出晚归,全家人也跟着团团转,吃不了一顿安生饭,睡不了一个囫囵觉。
我写下一副对联,贴在书店的大门上:
忙忙忙,早忙晚忙,无声岁月忙中乐
累累累,今累明累,有味小店累里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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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张吉响(中)
经过摸索,我逐渐发现了进书的门路——去北京。
北京每年都有图书订货会,各种畅销书都有可靠的货源。
但辛集到北京的长途汽车很少,往返只能坐火车。
火车只有一趟,每天停靠辛集站的时间是凌晨5点,到达北京是早上9点。坐这趟车的人很多,有时连站着的地儿都没有。
经常,我前肩后背挎上两大包书(有一些书是要去北京调换),重达百斤,一路过天桥、挤站台、赶班车。
在北京,我起床很早,找个小摊吃几口,就匆忙上路。为了赶路,我在公交车上还被小偷掏走了新手机。
那可是花3000元刚买的手机啊!我进京第一次使用,还没捂热……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挣钱不容易,谁能不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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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夜幕下的科技书店
北京图书订货会往往在春节前后召开。当我一身疲惫地从北京订货归来,正赶上辛集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朦朦胧胧的黎明中,街道两边闪耀着红红的灯笼,我却有一丝凄凉。
那时我才50多岁,吃苦受累不在话下。但去医院做检查,心电图显示我有陈旧性心肌梗塞。我何时发过病?又是如何逃过一劫的?我毫无印象,至今也没想明白。
我有一本老旧的黑色记事本,记录了我到北京的次数:1992年2月14日,我第一次到北京进书;1992年5月14日,我参加了北京书市;2001年,那一年我进京购书达21次之多……
去北京购书,一般两三天,也有五六天的。我也算半个“北漂”了。
农民买书难,难在真正需要的书买不到
20世纪90年代,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时代啊,我国图书业飞速发展。我多次进北京,转书店,跑市场,采回了很多读者急需的图书。一包包、一件件,源源不断地从北京运进了辛集小城,运到了我的店堂。
1995年,书店搬迁到闹市区,租下的新店铺面积有50平方米。平日里,我的书店是静悄悄的。读者轻轻走向书架,浏览,翻阅,走向收款台,付款,结账,离去。到了双休日、节假日,书店里人头攒动,人们翻书、挑书、选书,偌大的店堂变得拥挤。收银台前,人们排队、等待、催促,十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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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店没有花里胡哨的促销手段,装饰也朴实得就像一本平装书,却吸引着口口相传的读者。人们在书店里安静看书的情景,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这么多年,遇见腿脚不方便的读者,我会搬上一个小凳;老人来了,我会扶上一把; 眼睛不好使的读者,我会递上一个眼镜;读者寻求不得的书,我会留下他的电话。
这些平平常常的小事,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人慢慢成为我的朋友,他们有了事情,我会赶去帮忙;他们有了困难,我会上前问一问;他们不来我的书店了,我也会惦记。
而且我深知,读书对农民来说太重要了。读书是农民改变命运的最大机遇。
农民买书难,难在真正需要的书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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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别人不敢进、没兴趣进,农民又需要的图书,我毫不犹豫。我的书店里,旮旮旯旯的小众书占了大比重。比如农村实用技术类、家畜防病治病类的书,毛利低,周转慢,在我店里却应有尽有,能满足“三农”方方面面的需要。还有一些冷门书、特色书,市场上很难找到,我就通过出版社、甚至从作者手里直接购买。
别人卖不动的书,我们卖得很好,别人打折处理的书,我们能卖成抢手货。
2019年,我写了一篇文章:《用三十年的时光滋养一爿书香 一家农村民营书店的经营之道》,在第八届韬奋出版人才高端论坛上获得优秀论文奖。与会者大都是出版界的学者、专家,我是作为农村书店的经营者受邀参加。
玉琢一家热情地接待了此人,却一点也没有相信他的胡言乱语
开书店这件事,我的妻子很支持。
我的妻子叫玉琢。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师范毕业后,我在一所乡村中学当老师,当时已经29岁了,在农村算是大龄青年了。母亲托人张罗了几个对象,我都不中意。
这时,有两个媒人来提亲。相亲对象就是张玉琢。她的名字,她的样子,她的性情,让我一见倾心。
那年玉琢25岁。她在众多相亲候选人中,选择了我。
然而,婚事一波三折。有好事者跑去玉琢家,说我魔怔、精神不正常……我每天早晨沿着村南新修的渠道跑步,偶尔还哼一哼,唱一唱,那是上学时体育锻炼的习惯,哪来的什么魔怔啊!
玉琢一家热情地接待了此人,留他吃了午饭,却一点也没有相信他的胡言乱语。
如今,我和玉琢已经相伴走过了48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虫”,我的贤惠妻子时时刻刻陪伴在身边,不声不响地为了书店和家庭操碎了心。
玉琢退休后悄悄学车,一声不响地拿到了驾驶证。一个女同志,50多岁了,又是在农村,几个妇女敢学开车呢?玉琢做到了。她开车走四方,当起了我的“专车司机”。我写过一篇小文:“老伴,请接受一个书虫的深深致敬!你用一生的温暖、贤惠、包容,成全了一个书虫的初心,给了我无限广阔的空间。”
字字句句都是我的心声。
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店面。现在想起来,还有天上掉馅饼之感
很多人开书店,都砸在了房租上。相比之下,我太幸运了。
2005年,辛集市最大的鞋类专营店飞翔商场,因经营不善,公开竞拍。商场地处辛集市区的核心地带,“河北一集”的主楼门脸位置。那里寸土寸金,容纳了350户坐商、近千户行商。
那时我的书店正租着飞翔商场的场地,得知消息后立即参加了竞拍。
当时房地产业低迷,愿意买房的人不多。但竞拍要缴纳50万元保证金。为了争得主动,我家以两个人的名义报名竞拍。
100万元,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报名时间截止前,我东挪西借,终于凑足了保证金,最终幸运拍得了总面积800平方米的商场用地。
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店面,我不用再租房了。现在想起来,还是有天上掉馅饼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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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如今的商铺价格,若是转手出租,光商场的租金就要远远高于卖书的利润。但我压根就没有动过这个念头。2019年,我的科技书店还获得国家扶持资金5万元。
35年过去了,我的书店依然活得好好的。一般县市书店只有两千余种图书,我们保持了五万多个图书品种的规模。店堂明亮,倚墙而立的图书蔚为壮观。
在互联网时代,书店建起了读者微信群,在孔夫子旧书网开通了线上售书,每天都能接到几单、二十几单生意,售出的书很多是十几年前的老书,这也给书店带来了新的生机。
一个读者到晚年时,如果依然会记起到这个书店买书的情景,作为书店经营者,是十分甜蜜的事。因为这是每一个爱书人都难忘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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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稿人语 戴维
仰望星空
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不容易想到在乡镇、在县城经营一家书店的艰难。在河北石家庄的辛集县,有个叫张吉响的人做到了,他开了30多年的农村书店。从老照片上可以看到,店里开设了林果栽培、禽蛋养殖等各种实用书籍的专柜。农民买上一本,那真叫“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因地制宜,办出特色,抓住读者,是一家书店能坚持三十多年的必由之路。这也是书店受人尊敬的缘由——不止是知识的搬运工,也是文化的传灯者。
每一家书店,都是夜空里的一颗星。
明天就是世界读书日。让我们仰望星空,走进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