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世界》剧照，李康生在片中饰演的补习班名师汤师承（左）多年来诱导多位女学生与其发生关系
近40年前，干瘦、黝黑的李康生和任何一个联考落榜、没有大学可上的年轻人一样，在台湾街头游荡，顶着一张苦闷、惘然的面孔。
他不想就此认命，开始打零工攒钱读补习班。在紧挨台湾大学和台湾师范大学的公馆商圈，他埋着头，为进出带有赌博性质的电动游戏厅的年轻顾客们换铜板；店长发现他还算机灵，很快就调他负责外场工作，也就是把风，一旦发现有警察或者便衣经过，便拿着对讲机通风报信：赶快拉下铁门。
半年的工资正好可以供李康生到台北最有名的“补习一条街”南阳街上半年课。就这么陆陆续续读了两年，最后还是没考上。游戏厅隔壁是公馆大世界戏院，在那里他偶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伯乐——彼时30出头的蔡明亮刚看完大卫‧林奇的《我心狂野》，一出来就看到了李康生，当即邀请他出演自己导演的电影。
半辈子过去，偶然踏上演艺路途的李康生累计出演了七十多部作品（其中一多半都是与蔡明亮合作的），早已从不起眼的看门小伙变成了影帝（2013年凭借《郊游》获第50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男主角）。2024年4月17日，他来到北京，为主演的电影《童话·世界》做宣传，两天后这部影片将在中国大陆上映。
在这部电影里，他饰演的正是一名补习班老师。基于多年前读补习班的经历，他说，“补习班老师之所以有名，多半都是因为口才好、很会讲，很风趣幽默，整天都在讲笑话，而且会教你一些背诵口诀，跟学校里正经八百的老师很不一样，因此很容易跟学生打成一片。”考虑到自己的英文仍是硬伤，李康生看完剧本后便建议导演将原本设定为英文老师的角色改为历史老师，“我觉得历史老师比较贴切啦，也比较有机会讲到笑话。”
遗憾的是，这并非一部充满欢声笑语的轻喜片——过去为了别的电影角色，李康生试过花两天时间刺青、四天不洗澡、去发廊学洗头、长期吃素，这次，等待他的考验更多来自心理层面——他在片中饰演的补习班名师汤师承多年来诱导多位女学生与其发生关系，并用童话故事将之美化，“让我讲那些童话故事，我就觉得很受不了”，像是《青蛙王子》，就变成了猥琐的“湿湿黏黏的青蛙，等待公主来亲吻”。
在李康生的身上，市井与文艺两股气息完美融合，他不需要刻意做什么表情，那种羞涩而又倔强的神色就能自然显露。他可以是懦弱的骨灰盒推销员，也可以是温情仗义的黑帮老大。拍过鬼片和大尺度片、连宝莱坞歌舞片都乐意尝试的李康生自认没有害怕的角色，但看到《童话·世界》的剧本时，他少有地、结结实实地犹豫了两天。
“我本人超级害羞的，”更重要的是，这个角色让他感到“我坏透了，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影片中，汤师承被告性侵，第一次与其辩护律师、刚入行的张正煦（张孝全饰）打照面时，便厚颜无耻地说：“张律师，你小时候有看过童话故事吗？你知道，小红帽为什么替大野狼指路？……小红帽和大野狼明明上了床，为什么最后受惩罚的是大野狼呢？”
2022年，《童话·世界》已在台湾地区上映，那些在社交平台上叫嚣着让汤师承“去死”的观众评论至今仍令李康生耿耿于怀。在台湾的几次放映活动，他都因别的工作安排“躲”过了，这次在北京，他隐约对直面观众感到一丝不安。这部聚焦未成年少女性侵题材的电影，无论是演员演绎还是观众观看，都不轻松。最后说服李康生接下这个角色的，还是扎实且有社会意义的剧本。
电影由律师出身的青年导演唐福睿自编自导，唐做过五年律师，后因无法忘却电影梦，转行去美国加州艺术学院攻读电影导演硕士学位，那时正值反性侵运动兴起，加上此前在台湾看到的林奕含事件——2017年，林奕含的第一部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出版，讲述了少女房思琪被补习班名师李国华诱奸的故事，改编自林奕含的真实经历，小说出版后不久，林奕含自杀——亲身承办过多次师生性侵案的唐福睿深受触动。他既做过加害者老师一方的辩护人，也帮助过受害学生提起控诉。因此，他决定以这个极具现实意义且极富争论性的议题为主题，创作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剧本，并在片中精准地刻画了律师的两面性。
《童话·世界》剧照，张孝全在片中饰演律师张正煦
影片中，新人律师张正煦跟着前辈去高级日料店和汤师承会面。饭桌上，前辈边吃边嘲讽汤师承：“这种岁数还能这么不忌口的，我看也只有你了。”但她依然选择做汤的辩护律师。张正煦在她的引导下放弃了对汤所宣称的“师生恋”的怀疑，从寻求真相的“法官式”逻辑扭转为“委托人”逻辑。前辈对他说，“身为律师，你对这案子的想象跟真相一点关系也没有。”最终，张正煦帮汤师承辩护并赢得了庭审胜利，在他的辩护词中，受害学生成了勾引老师的荡妇。
《童话·世界》在台湾地区上映一年后，台湾爆发反性侵运动，带出来一系列性侵案件，其中高雄数学补教名师性侵案的过程与电影中的故事极其相似，受害者年纪甚至更小。这件事让导演唐福睿深刻体会到，事情一直都没有结束。也让李康生更加确认，自己当初饰演这一备受唾骂的角色是有意义的，“最主要还是想替社会发声，让大家更明白（性侵）这类事情，希望能更多地避免这种事发生。”
电影里，掌握权势的汤师承用钱解决问题后，改头换面成汤文华，继续当着他的补习名师，直到17年后再次被女学生控告性侵，面临庭审。这次，已成长为大律师的张正煦选择站在汤师承的对立面。17年前的那场庭审，他心仪的女生陈新（江宜蓉饰）突然出现在现场，听着他的辩护和原告女生的哭诉泣不成声，那个画面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意识到陈新同样受到了汤师承的侵犯。17年过去，不断有女生沦为“大野狼”童话世界里的“小红帽”，而陈新已经精神失常，无法再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童话·世界》电影海报
童话故事异化为成人话术，制片人解读道，这是一部展现性侵案中受害者面临重重困境、揭露人性丑恶的现实题材作品，“将‘童话故事’和‘狼师的伎俩’结合在一起，狼师会以童话故事去安抚被害人，并合理化自己的欲望。片名的反讽在于，它不是童话世界，童话是甜美的、可爱的，但世界有时候比你想象中的还残酷。真实的世界，并不存在童话。”
片中出现的三位女学生受害者，尽管她们的应对方式有反抗、否定，也有妥协，但都试图用爱、用自愿来合理化这种来自老师的侵害。这也带出了影片想要呈现的另一个主题——父权制。父权主义认为女性应该保持贞洁，如果女性因为害怕破坏关系而表现出欲拒还迎，或是出现模糊暧昧的动作，则很难被认定为性侵。“因此，要挑战父权，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就是了解每个被害人都不一样，每个人面对恶害的反应都不一样。”唐福睿说，“唯有我们开始辨识，才有办法遏止。”
身为女性的制片人麻生汶希望少女们都来看这部电影，“因为她们在一个太美好的年纪，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我觉得还是要保护自己，我相信看完（电影）之后，她们心里至少有个底，会知道世界是残酷的。”
在影片的北京首映礼上，作为女性观众出现的演员、模特陈碧舸，分享了自己的观影感受：“我觉得很幸运，因为17年以后有这样的影片告诉女孩子，世界是这样的，我们有这样、那样的选择去保护自己。虽然我已经不是一个少女了，但17年前我还是一个少女，我多希望在那个时候，当我们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可以看到这样的作品，让我们有选择。”
制片人麻生汶（左）、主演李康生（中）和张孝全出席《童话·世界》北京首映礼
“我觉得这是无奈的，因为要完全杜绝这样的事情是不太可能的，而且这些事情通常有很多的伪装、诠释。”演员张孝全分享自己看完电影后的最大感受，“即便我们改变不了，但我们也要关注这样的事情。一个人的关注可能什么也改变不了，可当一百个人关注、一千个人关注、一万个人关注，可能就会有所改变。”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孙凌宇
责编 杨静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