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牛肉 | 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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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式午餐。视觉中国|图
读者最近老问我什么时候再开始写呢? 写什么? 写散文。中文的还是德文的呢? 中文的。德文的不要吗? 你最好把它给德国人看吧!你们不想读吗? 我们不会你的母语。没有学过吗? 是的,没有。真的吗?连一点点德语也没有掌握吗? 那么,我首先给你们讲两三个故事。
我想起汕头大学有一个教授,她在柏林读过博士,用英文写毕业论文。过了五年后,她只能说两个德文单词: ein bisschen (一点点)——她这样回答人家问她会不会德语的问题。还有一个在柏林待过三年的小伙子,他多学了一个德语单词,因此可以说Rindfleisch zum Mitnehmen。在柏林期间,他每天中午吃牛肉,到了小吃部以后,他就要求给他可以带走的牛肉。为了省事儿或是省钱,他一边走,一边吃饭。每年365次,三年1095次。在德国吃完了最后一顿饭,他还会吃牛肉吗?回到中国后他会享用三年的饺子吗?比如每天中午在北京的街上喊一声: 饺子,打包带走!
如果我向他们两位学习的话,我在中国只会说两三个汉字就够了。每天12点在面店请老板给我炸酱面,学会“炸酱面”三个字,我也可以好好过日子吧?但不再吃烤鸭,也不吃麻婆豆腐,这样的生活还是理想的吗?不知道有没有人问过我说话与吃饭有什关系? 也可能两位学者没有发现德国除了一点点牛肉外还有烤香肠,抹上美味的芥末,他们的肚子可能也会很满意。他们两位好像更没发现除了“一点点”外的德语还有其他的词语,比方说马克思或恩格斯等。
我不清楚这两位中国人是不是我的读者。也许他们觉得顾彬不再写散文,我们除了“一点点牛肉”外不吃别的也不说其他的。有逻辑吗?很有逻辑。请看河南大学的王老师。这位语言学家每天学五句外语,同时每个中午享用五道外国菜。比方说学过五句西班牙语,他就在西班牙饭馆开始订 Paella、Tortilla、Jamón Serrano 等食物。这样他一年之内已经尝过1825道不同的、外国的菜。不必说他期间掌握了365种外语。他是我们的好榜样。
顾彬呢? 他没有学过365种语言也没有吃过1825种外国菜,但是他出版过365本书。特别是在疫情期间,他在写新的丛书——《中国古代诗人》。李白、曹植,都是他的写作对象,写作让他觉得很幸福,不用面对 COVID-19,相反地可以在国内外享受自己的精神世界。
请放心,顾彬老头儿不会停止写作。如果不写散文,他会写别的,比方说他的自传。这些天他刚完成了第五本自传,一共一千多页。现在他开始思考第六本。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在什么情况之下创作都是可能的。连在棺材里还可以继续沉思,因为人刚死时耳朵还是开着的,能听到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哭泣不哭泣,高兴不高兴,人最后终于走了。
我们的存在与牛肉、语言有关系吗?很有关系。也可能我们有一天在柏林的街上独自走路,一边因为肚子饿想吃牛肉,一边找不到路必须问行人怎么走。谁都知道首先是语言,再是肚子。没有说话的能力,不能问的话,只好迷路。迷路说明也“迷牛肉”。没有牛肉很可能要饿肚子。
好吧,我们打听一下,用德语跟孔子一样问路。没想到一个老太太用英语回答我们。我们没说英文。啊,我们跟一个北京来的学者一样,马上发怒并诉苦吗?骂柏林人他们好像以为我们外国人不会好的德文吗?
我给你们讲的第三个故事是真实发生在柏林街上的。柏林的报纸报道了一个德语流利的女学者,她是一个中国人,不高兴有人用英文回应她,她不光诉苦,还加上一句可怕的话:这是种族主义。这类的说法德国人到处都能听到,因此我们不一定每一次都特别在乎,要不然每天从早上到晚上不得很难过?
我去年从汕头大学搬到上海外国语大学。我对上海不太熟悉,因此每天在虹口逛街。路上的人都觉得我跟他们说中文是正常的。不过,他们有时会问我是哪里来的,还会加上这样一句话: 作为一个外国人,你中文不错。别在德国问一个看起来外地来的人你是哪国人,也不要歌颂他的德文。他和他周围的人要告我搞的是种族主义。为什么? 第一,我排外——你不可能是德国人,不是德国出生的,你不属于我们。第二,我们的母语太复杂,你肯定学不会。
这样我所有本来无罪的、正常的好奇与赞美突然变成一个很大的错误。那么,我在上海呢,会有人用英文回答我中文提的问题吗? 会问我是不是美国人吗? 都有。我发怒吗? 不,因为上海人是好意的。他们想了解。了解是我们人为了幸存最重要的方法之一。不了解的话,我们怎么能够做朋友?
当然,我原本希望上海人知道他们碰到的是一个欧洲人,不是北美来的!因为我们不一样,我们的发式、衣服也是两回事儿。欧洲人不喜欢被看成美国人。美国人从建国开始就看不起欧洲人。我们需要合作,也应该合作——中国学者想在德国的街上享用牛肉,谁都知道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牛肉生产商。另外,美国的母语帮助他们在德国的大学用英文读博士。德语呢? 两三个单词就够了吧。马克思会宽容,因为他的墓在英语国家!我们宽厚吧!
顾彬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