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读欧阳修:曾是洛阳花下客,关心只为牡丹红

撰文: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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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欧阳修有首小词《玉楼春·常忆洛阳风景媚》:
常忆洛阳风景媚,烟暖风和添酒味。莺啼宴席似留人,花出墙头如有意。
别来已隔千山翠,望断危楼斜日坠。关心只为牡丹红,一片春愁来梦里。
词语情深,披露胸襟,似有万千不舍,似有千万难忘……仔细品味,一片春愁来梦里,欧阳修最忆洛阳的还是“花出墙头如有意”,还是“关心只为牡丹红”。而上片里这个“花出墙头如有意”之“花”,其实也就明确指向牡丹花——倘若其他文人诗词中也写了“花出墙头”,那么此“花”我们可能会理解成是杏花、桃花、李花、梨花、樱桃花、海棠花等等之类,但于欧阳修则不然,尚且加之首句还有“常忆洛阳风景媚”的心心念念。之所以如此断定,正是因为欧阳修本人早就写有名作《洛阳牡丹记》,其中十分明确地说到了“洛花”和“花”的名目,确定无疑都是指牡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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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牡丹记》里欧阳修大为感叹地说到:
洛阳亦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皆不减它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果子花”,曰:“某花”“某花”。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爱重之如此!
欧阳修这是说,洛阳人珍爱推重牡丹花,认为天下之花,唯有牡丹才可称得上是“真花”。所以说起牡丹花来,则完全没有必要说到“牡丹”的名字了,故而洛阳爱“花”人眼里、口中的“花”的含义就是唯一的、定向的,指牡丹花。正是基于这样强烈的喜爱,欧阳修诗词里但凡写到了洛阳,而又提起“花”来的,则大致必定就是在写牡丹花。
欧阳修在两首诗里还一再自称“曾是洛阳花下客”,一出自其七言律诗《戏答元珍》: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另一出处是欧阳修的七言排律《夷陵书事寄谢三舍人》:
春秋楚国西偏境,陆羽茶经第一州。
紫箨青林长蔽日,绿丛红橘最宜秋。
道涂处险人多负,邑屋临江俗善泅。
腊市渔盐朝暂合,淫祠箫鼓岁无休。
风鸣烧入空城响,雨恶江崩断岸流。
月出行歌闻调笑,花开啼鸟乱钩辀。
黄牛峡口经新岁,白玉京中梦旧游。
曾是洛阳花下客,欲夸风物向君羞。
这两首诗都是欧阳修被贬为峡州夷陵县令(治所位于今湖北宜昌市夷陵区)时的酬答之作,大致都是在写从帝京到此地,物候民俗迥异,虽山川信美,然时移事易,愁思萦怀……唯有洛城花,摇曳相思中。
欧阳修《寄圣俞》长诗里,也曾叹息道,“忆在洛阳各年少,对花把酒倾玻璃。二十年间几人在,在者忧患多乖睽。”这位受赠诗的“圣俞”,是指欧阳修的至交好友梅尧臣,梅尧臣字圣俞。在某种程度上讲,欧阳修为官作宰的政治生涯正式起始于洛阳。欧阳修曾在洛阳任“西京留守推官”四个年头,先后从属于名臣钱惟演、王曙,期间与尹洙、梅尧臣、苏舜钦等幕府名士交游密切。欧阳修《洛阳牡丹记》对此追述说:
余在洛阳四见春。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三月始至洛,其至也晚,见其晚者。明年,会与友人梅圣俞游嵩山少室、缑氏岭、石唐山、紫云洞,既还,不及见。又明年,有悼亡之戚,不暇见。又明年,以留守推官岁满解去,只见其蚤者。是未尝见其极盛时。然目之所瞩,已不胜其丽焉。
给欧阳修以最大人生助力的“伯乐”当属知汉阳军胥偃。北宋前期,汉阳军治所位于今湖北省武汉市汉阳区,其辖境大致涵盖今湖北省武汉市汉阳区、蔡甸区、汉川市及武汉长江以西地区,属荆湖北路,扼守长江天险,通达东西南北,故而“知汉阳军”者必为朝廷心腹大臣,可谓位高权重,前程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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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包牡丹 来源:人民日报
“欧阳修始见(胥)偃,偃爱其文,召置门下,妻以女。”经胥偃保举,欧阳修就试于开封府国子监,后来,在广文馆试、国学解试中均获第一名,成为监元和解元。宋仁宗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正月,欧阳修在礼部省试中再获第一,成为省元。三月,欧阳修参加由宋仁宗亲自主持、在崇政殿举行的殿试,唱甲科十四名,进士及第。五月,欧阳修被授为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任西京(今河南洛阳)留守推官。
如此青春年少,志得意满,然而偏偏遭遇人生哀痛。上文所引欧阳修《洛阳牡丹记》文段所云:“又明年(宋仁宗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有悼亡之戚”,则是指欧阳修的发妻,胥偃之女,不幸早逝。在洛阳为官的岁月,青年欧阳修因各种原因,虽然没有见到牡丹花最为盛开的景象,却也已经真切感受到了天香国色的牡丹花的极端的繁华富丽。
而或许也正是因为经历了如此哀伤的丧妻之痛,下面这首仿佛就是在作别洛阳的《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才这样未语先悲,一气呵成,直抒胸臆,感人肺腑。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词曰: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人生自是有情痴。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别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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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民日报
“洛人皆种花,花发有时阑。”欧阳修在《寄题洛阳致政第少卿静居堂》一诗中这样起兴。作别洛阳之后的有情岁月里,洛阳牡丹活泼泼鲜明生动地盛开在欧阳修的生命里。宋仁宗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又是一个美好的春天,友人精心绘制的《洛阳牡丹图》呈现在欧阳修眼前,不由令欧阳修感慨不已,遂赋长诗一首。欧阳修《洛阳牡丹图》歌云:
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
我昔所记数十种,于今十年半忘之。
开图若见故人面,其间数种昔未窥。
客云近岁花特异,往往变出呈新枝。
洛人惊誇立名字,买种不复论家赀。
比新较旧难优劣,争先擅价各一时。
当时绝品可数者,魏红窈窕姚黄妃。
寿安细叶开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
传闻千叶昔未有,只从左紫名初驰。
四十年间花百变,最后最好潜溪绯。
今花虽新我未识,未信与旧谁妍媸。
当时所见已云绝,岂有更好此可疑。
古称天下无正色?但恐世好随时移。
鞓红鹤翎岂不美,敛色如避新来姬。
何况远说苏与贺,有类异世誇嫱施。
造化无情宜一槩,偏此著意何其私。
又疑人心愈巧伪,天欲斗巧穷精微。
不然元化朴散久,岂特近岁尤浇漓。
争新斗丽若不已,更后百载知何为?
但应新花日愈好,惟有我老年年衰。
长诗中,欧阳修所云“我昔所记数十种”,当然是指他的《洛阳牡丹记》中著录的牡丹品种。《洛阳牡丹记》是历史上第一部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牡丹专著,据现今可见的《洛阳牡丹记》版本,记载有牡丹品种二十四种。接下来诗歌里提到的“魏红”“姚黄”“寿安细叶”“朱砂”“玉版”“左紫”“潜溪绯”,以及“鞓红”“鹤翎”等等,都是欧阳修曾经熟知并加以揄扬的牡丹名品。
而诗歌中的“何况远说苏与贺”一句,历来无解说,很是费猜,但诗句所指的本义其实并不难解,“苏与贺”自当是指地名,苏州与贺州,故而“苏与贺”意指苏州牡丹与贺州牡丹。结合上下文,这是欧阳修在激愤地说,难道自古以来天下牡丹便没有“正色”之说吗?怕只怕是那世俗的喜好一味随波逐流而已。鞓红牡丹和鹤翎牡丹难道不美吗?却又总是收敛起来,好像在避让新来的那些“天香国色”。而更何况还拿偏远之地出产的苏州牡丹、贺州牡丹来跟中原的洛阳牡丹对比,这就如同是以不同世代的绝色美女,汉代的王嫱王昭君和春秋战国时期的西子西施进行比较——简直岂有此理!
但平心而论,苏州牡丹、贺州牡丹,以及他在《洛阳牡丹记》中提及的青州牡丹、丹州牡丹、延州牡丹、越州牡丹……都很好啊,然而欧阳修现在却这样写诗,分明似乎是话里有话,并不仅仅着眼于这繁华似锦的“洛阳牡丹图”。确实,写这首诗的时候,欧阳修以同修起居注、右正言、知制诰,加龙图阁直学士,任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权管真定府事,正在为“庆历新政”被万端攻讦而心有不平。“不然元化朴散久,岂特近岁尤浇漓。争新斗丽若不已,更后百载知何为?”欧阳修如此言语,可见他对于政局动荡,风雨飘摇,实为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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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牡丹 来源:新华社
斗转星移,又是十多年过去,“尔来不觉三十年”,宋仁宗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春,欧阳修写有诗篇《谢观文王尚书惠西京牡丹》:
京师轻薄儿,意气多豪侠。
争夸朱颜事年少,肯慰白发将花插。
尚书好事与俗殊,怜我霜毛苦萧飒。
赠以洛阳花满盘,斗丽争奇红紫杂。
两京相去五百里,几日驰来足何捷。
紫檀金粉香未吐,绿萼红苞露犹浥。
谓我尝为洛阳客,颇向此花曾涉猎。
忆昔进士初登科,始事相公沿吏牒。
河南官属尽贤俊,洛城池籞相连接。
我时年才二十余,每到花开如蛱蝶。
姚黄魏红腰带鞓,泼墨齐头藏绿叶。
鹤翎添色又其次,此外虽妍犹婢妾。
尔来不觉三十年,岁月才如熟羊胛。
无情草木不改色,多难人生自摧拉。
见花了了虽旧识,感物依依几抆睫。
念昔逢花必沽酒,起坐欢呼屡倾榼。
而今得酒复何为,爱花绕之空百匝。
心衰力懒难勉彊,与昔一何殊勇怯。
感公意厚不知报,墨笔淋漓口徒嗫。
从西京洛阳到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五百里地,几天时间,捷足而至,保鲜送达,牡丹花上甚至还带着露水呢。这位“观文王尚书”果然“尚书好事与俗殊”啊。那么,他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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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民日报
诗里有关键的“忆昔进士初登科,始事相公沿吏牒”两句,意思大致是说,我欧阳修当年刚刚进士及第,就曾作为“相公”的下属官吏从事公务,并获得“相公”的举荐。这样的叙旧话语显然是有固定倾诉对象的,也即,这位获赠“观文殿学士”衔的“王尚书”,必然与此叙旧之“相公”直接相关。因此,诗句中所称的这位“相公”,必当是指欧阳修当年的恩公,不久后当了宰相的“相公”王曙,故而诗题里被感谢的这位“观文王尚书”,大概率就是指王曙的长子,“遂以尚书司门员外郎致仕”的王益恭。王益恭“性恬淡”,致仕后,“间与浮图、隐者出游,洛阳名园山水,无不至也。”也只有如此潇洒的人物,才能“好事与俗殊”,对当年好友欧阳修五百里外“赠以洛阳花满盘,斗丽争奇红紫杂”。
而且,“西京王尚书”送花,也不仅仅只是“赠以洛阳花满盘”而已,文化意蕴里还有着极为美好的祝愿。宋人喜爱簪花,簪戴富丽的大花朵如牡丹花等则更被寄寓了拜相执宰的吉祥祝福。因此,欧阳修感谢友人“王尚书”寄来牡丹花,“肯慰白发将花插”,又说“怜我霜毛苦萧飒”,很是看重故友至交的殷殷情义。
第二年,宋仁宗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春,由权知开封府转任给事中、同提举在京诸司库务,充御试进士详定官的翰林学士欧阳修,在皇城“君王殿后”又见“旧花”鞓红牡丹,却只是看似平淡冲和地写下了四句诗。欧阳修《禁中见鞓红牡丹》诗曰:
盛游西洛方年少,晚落南谯号醉翁。
白首归来玉堂署,君王殿后见鞓红。
“南谯”指滁州,我们只要读过《醉翁亭记》便知道欧阳修是“号醉翁”的。而关于“鞓红牡丹”,欧阳修自注云:“洛中花之奇者也。”而其《洛阳牡丹记》中则记载更为周详:
鞓红者,单叶,深红。花出青州,亦曰“青州红”。故张仆射齐贤,有第西京贤相坊,自青州以骆驼驮其种,遂传洛中。其色类腰带鞓,故谓之“鞓红”。
深红色的鞓红牡丹是由青州传布至洛阳的:原张仆射在西京洛阳“贤相坊”有座府邸,专门从青州用骆驼驮着移栽“青州红”牡丹来府宅,遂传播开来。又因这牡丹花的深红色类似高官红腰带的红颜色,便被称为“鞓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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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华社
欧阳修还有一首《答西京王尚书寄牡丹》诗,内容、情感与上述《谢观文王尚书惠西京牡丹》是一致的。欧阳修《答西京王尚书寄牡丹》诗云:
新花来远喜开封,呼酒看花兴未穷。
年少曾为洛阳客,眼明重见魏家红。
却思初赴青油幕,自笑今为白发翁。
西望无由陪胜赏,但吟佳句想芳丛。
这里的“魏家红”当然就是指洛阳名品“魏红”牡丹。“年少曾为洛阳客”,那三四年的青春岁月啊,洛阳花下,诗酒集会!“却思初赴青油幕”,在幕府加班搞事业,现在想想还激情澎湃。据说,此诗写于宋仁宗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暮春,而当年八月,欧阳修转户部侍郎、参知政事,正式位列宰执。
噫,从宋仁宗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到宋仁宗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从年少进士选任为幕府官员到出任参知政事副宰相,整整三十年,花开花落里,弹指一挥间。曾是洛阳花下客,关心只为牡丹红,至老仍是“少年”的欧阳修,对于洛阳牡丹痴心不改,永远不变的是衷情;人生自是有情痴,君王殿后见鞓红,风风雨雨,自号为“醉翁”的欧阳修,对于北宋王朝,矢志不渝的是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