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 李宇腾 费畅 陈祖铒
排版 | 陈祖铒
运营 | 赵 静
责编 | 陈祖铒 黄玺澄
指导老师 | 林羽丰
指尖的日常
“没有选择，没有的。眼睛看不清以后，其他东西都做不了。”严重视障的许师傅自打接受按摩培训后一直从事于盲人按摩行业。对他而言，按摩是视障后自己的谋生手段。用自己的手艺和力气吃饭，和正常人工作没有什么区别。然而，这份干了十几年的按摩工作，也“困”住了他。
在南京仙林万达茂高耸的商业楼一角，有一家名为“倍康”的盲人推拿店，这是许师傅先前的工作地，去年12月份他选择辞职，另找了附近的一家名为“指悦推拿”的按摩店工作。倍康盲人推拿的店主是一对视障夫妻。店内不仅有按摩服务，还有其他一些中医疗养体验。店里整洁明亮，摆着好几盆大大小小的绿植，木质的地板、家具透着朴实与庄重。在这，顾客可以远离熙攘的车流人群，躺在按摩床上，享受片刻的宁静。
在按摩时，许师傅话不多，神色专注，想要带给客人最专业最适合的按摩体验。经穴推拿是店里的人气主打项目，许师傅对此有丰富的经验和心得。“高矮胖瘦不一样，位置也有所偏差。”许师傅按摩注重力度和部位，对于肌肉疲劳与损伤问题也有自己的理解。许师傅今年34岁，他身形敦厚，有一双肉肉的手，因而接触面较大。他便发挥自身优势，用指腹去按摩。通常，按摩店从早上十点开到晚上十点，许师傅的一天也几乎都在按摩店度过。店里的按摩项目最短都有一小时，一天下来，许师傅的手指都有些发酸肿胀。
许师傅在为顾客按摩肩颈 摄|费畅
他的双眼已看不清，是所谓的“半盲”，仅能隐约看见光影，左眼睛上还蒙上了一层灰白色阴翳。许师傅说，在如今市面上的盲人推拿店里，“全盲”仅占一小部分，像他一样的半盲群体更常见，他们借助微弱的视力和手机读屏功能可以使用手机。工作的闲暇时候，许师傅喜欢在手机上看小说。“字调得有我指甲盖大小，必须黑底白字，贴着眼睛看，才能看得见一点。”尽管听书成了众多视障人群更方便的选择，但许师傅仍保持着看书这个习惯。
无奈的选择
“要是问我最想回到哪个时候，我肯定就想回到还没动手术的那段时间，告诉小时候的自己说，别去治眼睛了，等到成年后再说吧。”
许师傅先天患有白内障，但视力下降却另有原因。6岁那年，母亲带他去医院检查查出了白内障，“本来只是视力弱一点，但当时去医院检查出这个病后，医生对我妈说：‘不动手术，你家孩子就完蛋了。’”着急之下，他就动了眼睛手术，却不料术后视力一落千丈。按许师傅的描述，自己在光线不好的地方基本看不清东西。“当时治眼睛花的2万块钱还是找别人借的，做完却是这个结果，我们那时候也不懂得去维权。”许师傅苦笑道。
许师傅本以为自己的视力下降后就不会变了，直到疫情来临。2022年11月份阳了之后，他的视力又降了一个档次，“现在在阳光下也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按摩的时候可以模糊看到顾客的身形，手是手，脚是脚，但五官什么的要看清是不可能了。”除了这两次变动，许师傅表示，自成年之后，就感觉自己每过两三年看的就模糊一点。
与一般视障人群不同的是，许师傅并未在残障学校上学，而是坚持上完了普通初高中。“读书的时候肯定是想在普通中学读的，这会让我感到快乐，感觉盲校就是教那些东西。”而在结束学习生活后，视力问题在找工作时成为了无奈的现实。“当时要赚钱，只剩（按摩）这一个选择了，学会了就能靠它维生。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稀里糊涂的干下来了。”
最开始他通过残联举办的按摩培训学习基础按摩理论和手法。“当时像我这种情况还是需要去残联做个评定。评定做完之后机构就会对你的生活就业进行指导，如果没有办（残疾）证的话，他们就不会管你。”培训之后，许师傅就进了盲人按摩店开始正式工作。“培训就是交给你一些最基础的东西，真正的技术还是得靠自己真正到按摩店里工作才能慢慢积累起来。”
“社会变化这么快，但我感觉我现在有点无所谓了。”许师傅边回忆边感慨着视力下降后自己的消沉。他平常就不太喜欢社交，现在变得越来越宅了，包括以前想出去走走看看的想法现在也消散了，现在他看待事情，好一点说叫“无所谓”，坏一点说就往更消极的方向走了。
视障者的“铁饭碗”，不好端
讲起按摩的手法、功效，许师傅能一边给顾客按摩一边侃侃而谈。“现在人都容易这边疼那边疼，经常按摩肯定能得到很好的缓解。”人们对按摩的需求以及正规的职业培训，使按摩成为了视障者谋生的“铁饭碗”，然而，端住这一“铁饭碗”也并不容易，至少对于许师傅而言是这样。
工作的时候，许师傅面临的一个难题是无法解决顾客需求。在2012年刚入行不久时，许师傅便收到了一次顾客的举报，举报理由是按的不舒服，身上哪里疼许师傅便按哪里。许师傅当时正是遵循先前培训中老师的教学：“顾客身上哪里有劳损，那个地方就应该通过多按来缓解。”不料这一方法却违背了顾客追求享受的需求。“我当时好委屈，为顾客考虑没想到被投诉了。”
“顾客还会按TA自己的标准看你按摩是否专心。”一次许师傅和同事在一间房里给两位顾客按摩，结果按摩结束后，那位同事也受到了顾客的差评，理由是其在给顾客按摩的时候会东张西望。“按摩，尤其是盲人按摩主要靠感觉，我那个同事也很认真，只是他在给顾客按摩的时候不会朝着按摩的方向看，顾客就觉得他不认真。”想起这件事，许师傅忍不住笑道。
“我们会有职业病，在按摩的时候我也得弯腰，腰肌也会得是处于一个紧张状态，很容易腰酸背痛。”常年的弯腰按摩，盲人按摩师们自己也会有腰肌劳损等职业病，许师傅也并不例外。许师傅看着自己刚按摩完略微发酸的手掌，“像我比较胖，能用手指的指腹给顾客按，比较不容易疼，一些偏瘦的按摩师，要用力就会碰到骨头，他们手指就容易受伤。”有时工作完太累的情况下，他就会和店里别的同事互相给对方按摩，来缓解疲劳。
在许师傅工作的十多年中，他已经换了至少七八份工作。“按摩行业流动性太大了。”他坦言道。在许师傅的工作经历中，加入过的按摩店都没有和他签订正规劳动合同，这意味着工作并没有正式保障。他也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每次辞去原来工作都是因为工作地点、薪资待遇和人际交往方面上的不合适。另一方面，没有用工合约，许师傅便不太担忧工作没满约定期限的问题。“辞去上一份工作的时候，我就是当天和老板说不想干了，当天就走了。”
许师傅最长在一家按摩店里工作过3年左右，后来因为老板想扩大规模，压缩了员工的休息时间，许师傅便辞去了这份工作。“当时年轻，想着在店规范围内多休息一天，管店的无论如何也不准，就生气离开了。”他之前也在规模较小的按摩店里呆过，但因为员工少，每次一来人他就得上，心里也多少有点不好受。
许师傅是通过熟人介绍来指悦推拿这工作的。“刚好这里有我认识的同事，我辞职后人家就介绍我来这里了。”在他更换工作地点的十多年里，找工作的方式也发生着变化。“最开始就是传统方式，直接去店里应聘，接着学会了在赶集网这些招聘平台上找工作，再之后就是有一个同事把我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里面的人很多都是和我情况差不多的，大家都在各个按摩店里干活，谁知道相关的招聘信息就发在群里。”
许师傅所在的视障群体就业信息群 | 受访者提供
盲人按摩，出不去的“围城”
许师傅先前所在的按摩店老板娘姓乔，乔老板也是后天视障，当时和丈夫两人一起创立的这家按摩店，成为了她那片昏暗视线里的庇佑点。“我们刚从学校出来，一直在盲人推拿店打工，经常晚上熬夜到十二点多，有的时候甚至是一两点。”坐在如今这家属于自己的盲人按摩店里，乔女士语气轻松了很多，“后来就想自己创业，早点下班。”
近年来，随着盲人按摩店的数量激增和店租的上涨，许多按摩店从店铺门面开到了写字楼里，而不同档次的盲人按摩店收费也有相当大的差距。“学习了更多专业的理论和手法，店面更好的门店收费就更高。记得那时候我们做推拿和足疗要59元的时候，人家更高级店面的就收费350—400元。”同是按摩师，在不同门店按摩的盲人按摩师们薪资待遇也有所不同，而薪资的提升，需要更多资金投入去学习更多的技术和理论，但是这对于许师傅和他的同伴来说，“是踏出舒适圈的挑战。”
相比普通的按摩，小儿推拿的按摩价格更高，推拿力度更小，近年来成为了盲人按摩技术学习的新热点。为了学小儿推拿，乔老板这次出去学习花了一万多块钱，就是为了学会这个技术能赚更多钱。
倍康盲人按摩推拿店的经营项目 摄|李宇腾
而如今的盲人按摩店，也不仅仅是视力障碍者的就业去向。视力健全的按摩师们，也能进入盲人按摩店里，“很多稍微大一点点的盲人推拿店有一些端口它不会放弃，比如采耳、修脚、足疗，这些项目还是需要视力好的人员”，指着自己的眼睛，许师傅无奈说道。
“现在那些更大的按摩会所，一次的收费要比我们传统的推拿还贵多了。”随着人们对按摩放松的需求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按摩店和更大规模的按摩会所开业，遍布于商场、写字楼等人群聚集地。一些会所里的按摩，在按摩之外，还有其他吸引顾客的附加项，比如打造幽香情境的环境、在房间安置屏幕，供顾客边按摩边看电影等等，“舒服”“顾客满意”成了这些按摩会所的首要目标。“这和我们传统的按摩理疗就不太一样，传统按摩还是主打按摩服务，希望顾客能通过按摩来缓解肌肉劳损、腰间椎盘突出这些身体上的问题。”许师傅笑道，“我们赚的就是体力钱。”
在日益多样化的按摩行业中，许师傅这样的盲人按摩师们面临着更多的竞争，在市场的洪流中紧张地握住按摩这一营生的手段。在按摩之外的新职业选择，却仍离视障群体有些遥远。
2023年2月，南京市人民政府办公厅印发了南京市促进残疾人就业三年行动方案（2023—2025年）。方案中指出：“到2025年，全市净增残疾人就业不少于4000人，让残疾人的就业权益得到更好保障。”在职业选择方面，按摩则作为政府支持下的主要从业方向。根据中国残联发布的2022年残疾人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全国共培训盲人保健按摩人员17639人次、盲人医疗按摩人员7298人次。
而视力障碍者的多维度就业，对于许师傅和他的同伴们，是一个难以在短时间内解决的问题。回忆起同样有视力障碍的同伴们，许师傅说：“我们中途转业的这种可能性太小了，这不是有没有想法的问题，而是我们中途转业实在太难了。”按摩对许多后天视障人群而言，是他们困境当中的救命稻草，当他们抓住之后，却发现没法松手了。
“有点像是一个舒适圈嘛，我在毕业之后好像就只有按摩这条路了，残联有给你安排培训，自己学会之后就能生存了，在这之外也没别的太多机会。”许师傅的眼睛里面像是蒙着一层水雾，面对外在的世界，他低头看着自己因长期按摩而生茧的双手。从毕业后工作到现在，许师傅只记得一位从事了其他行业的视力障碍者，“那个人是去北京做有声书工作了，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提起有声书工作，许师傅明显精神起来，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喜欢朗诵。
事故和疾病没收了他们的视力，但是视障人群仍能发挥出自己听觉和触觉的优势，因此，盲人按摩成为了众多视障人士的就业去向。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就业的单一性。多样化的就业选择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难事：失去了政策支持，失去了同样是视力障碍者的工作伙伴们，面对其他的职业选择，视力障碍者们是否还能有稳定的工作条件，还是仅剩下了“看不见”三个字带来的重重困难？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新记者”，原标题为《盲人按摩师：比上班族更依赖按摩》。
本文为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WeChina微观中国”项目、未来编辑部一流课程的学生实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