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作家|论“青年梁斌”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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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斌年轻时候的照片(1960年)
梁斌的代表作是出版于1957年的《红旗谱》。对梁斌不熟悉的读者可能会认为,梁斌属于新中国成立后在“革命历史叙事”中一举成名的作家。其实不然,梁斌的创作始于1930年中期。1932年7月,梁斌积极参加就读的保定第二师范学校的学潮运动,学潮失败后,保二师被解散。因为上了“共产主义思想犯”的嫌疑犯名单,梁斌离开家乡,跑到北平,加入“左联”,以笔为武器,继续战斗。当时他与失学的保二师师友一起,白天到北平图书馆(现北京市西城区文津街,北京图书馆分馆)自学,晚上写作、投稿,在平津报刊上发表了许多作品。之后,梁斌参加抗日,南下湖北开辟新区。1950年代初期,梁斌开始撰写《红旗谱》,并因此轰动文坛。此时,早期作品对于梁斌来说,是价值不大的“练笔”,并没有很关心。可以说,梁斌1930年代中期的作品自从发表后,就隐没在文学史深处,长时间内默默无闻。
直到1980年代初,这批作品才得以走出故纸堆。当时,河北师范大学的青年教师唐文斌因为编写《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梁斌专集》,发现了10多篇梁斌青年时代的作品。梁斌写了《关于早期的几篇作品》(《莲池》1981年),详细记录了这批作品写作、发表情况,并表示作品写于“初学练笔时期”,是“微不足道”的。此后,梁斌发表于1930年代中期的作品受到关注。2014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梁斌全集》,将当时已发现的梁斌早期作品悉数收入。近年,数据库提供了便利的检索条件,又有多篇梁斌佚作被发现。笔者统计,1931年到1933年,不到20岁的梁斌发表了诗歌、小说、散文等共30多篇作品。单是1933年,就发表了18篇。这些作品支撑起了一个以往文学史不太熟悉的梁斌,为表述方便,本文称之为“青年梁斌”。
“青年梁斌”关心政治局势,忧国忧民,在很多问题上,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农村问题。《读了〈如此农村〉之后》(《大公报》天津版1933年3月18日)是一篇佚作,梁斌借题发挥,谈到农村的“破产”,“封建势力,和新官僚的残酷,已到极点”,而农民“不会奢华,只知道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劳动。然而所得物,经过捐税、地丁、高利贷等等的剥削后,到年终结账的时候,还得个债台高筑,连过年的饺子都吃不到——甚至于破产流亡”。从中可以看出,当时19岁的“青年梁斌”通过观察和体验,对农民水深火热、农村危机四伏的情况非常了解。二、军事问题。东三省沦陷,华北危如累卵,然而城市青年麻木不仁,仍旧沉浸在个人生活情趣之中。佚作《春》(《大公报》天津版1933年4月21日)中,“他们”泛舟湖上,依偎亲吻,情话绵绵,沉迷于醉人的春色,根本没有意识到“冀东撤防,冷口失陷”、危机四伏的战况。三、女性问题。此前梁斌的作品中,较少有直接论述女性问题的,新发现的《时代中的牺牲者——乡村少女》(《世界日报》1933年5月22日、23日)、《从中国农村妇女生活论到“健美的女性”》(《世界日报》1934年3月26日)两篇佚作,填补了这一空白。在文中,梁斌充满对女性的同情,提醒“研究妇女问题者,应该注意到这些农村妇女所受的痛苦”,“中国的劳动妇女,努力的挣扎在饥饿的线上,再没有时间去注意其他”。
“青年梁斌”关注的问题很广泛,但并非夸夸其谈,而是有自己的“心结”,即保定“二师学潮”和高蠡暴动。亲身经历“二师学潮”,耳闻目睹高蠡暴动,这两件事对梁斌产生了很大震动。梁斌青年时期就不断书写,继而逐步积累,终于在《红旗谱》三部曲中得以完整呈现。佚作《“十节一”的话——献给被忘却的朋友》(《京报》1935年10月5日)中,梁斌隐晦地提到了“二师学潮”中的战斗。“已是三个年头不曾听人提得这件事:那是一个六月的拂晓,敌人拿着刺刀和枪炮攻破围墙,来对付这赤手空拳的青年学生”,“我的朋友——那斗争的一群,被严密的军警围在学校里,吃尽了所有的食粮,吃尽了河里的藕,吃尽了看门的狗,把狗皮悬在城门上,向同情者求援。他们未曾有丝毫的‘个人’与‘自私’,是要负起他们的使命。”关于高蠡暴动,文中也提到,“后来敌人要镇压某地的农民暴动起义又给枪毙了四人”。当时,“青年梁斌”就立志用笔写下这一幕作为纪念:“有时几个朋友坐在一起,也想过要纪念朋友们:把它用文学的笔写出来,并且希望,使它永久的存在世界上”。
在“青年梁斌”的创作中,出现了一个反抗者的形象,带有很强的左翼特征。《姊姊》是一篇小说佚作,发表于《北调》1936年第3期。《姊姊》写的是姊姊,用的是弟弟若霖的视角。家庭中父亲缺失,母亲又没有收入,姊姊萍倩担起了养活一家三口的责任。姊姊无奈,与男人周旋,“卖相不卖身”,以此获得利益,引起若霖不满,也被周围同学嘲笑。这是一个典型的现代文学“家”的故事,若霖就是那个“叛逆者”,冲出家庭,向黑暗、荒诞的现实发出怒吼:
他狂了:咬着牙,瞪着红的眼睛,立着头发。一个骷髅,在他前头耍鬼脸。他撒开腿就追,穷追。
他要找王新玉,要找张先生,他要拼命!他想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他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找不到要找的门,愤怒了,挺起腰来,伸出拳头,向着黑暗的天空狂击。
“谁怕死,谁是懦种!”他喊。
读“青年梁斌”的作品,可以感受到他强烈的、超过同龄人的使命感。佚作《誓》(《大公报》天津版1934年5月14日)是一首诗,首先写道:“何必悲愤怒号,/只求血在狂涛。/若忘不了,九一八的奇耻,/终有一天我们恢复失地的歌声也会响彻了三岛”,作者并不只是停留于口号,而是将其视为奋斗目标,“夺回了我们失掉的国土,/救出了我们被蹂躏的同胞,/这偌大的使命呵!/就在你我立志的今朝”。从诗歌中可以看出,“青年梁斌”并非利禄之辈,而是将夺回国土作为“使命”,有宏大的抱负。
整体来看,“青年梁斌”的作品中,可以明显体会到其中强烈的“启蒙+救亡”意识。原因有如下方面。其一,1930年代的冀中蠡县,革命基础深厚,党组织活动频繁,保定“二师学潮”和高蠡暴动,都发生在梁斌青年时代。梁斌13岁就在县高小参加了共青团,在党员教师的指导下读书、思考。其二,1933年,梁斌到了北平,参加了“左联”,自觉接受和传播进步思想,还因此被捕,经党组织营救出狱。其三,“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沦陷,平津与其邻近,抗日救亡思想和活动非常活跃。
此前,梁斌1930年代的创作已经得到研究者的关注,出现了多种研究成果。更多时候,研究者受到梁斌自我界定的影响,将其看成不成熟的“习作”,而把更多目光投向“红色经典”的代表作《红旗谱》。不可否认,“青年梁斌”正在寻找革命道路,与《红旗谱》时期相比,选题和写作技巧上都有青涩之处。但是,置于五四运动后流亡北平的左翼青年创作的语境,“青年梁斌”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青年梁斌”的文学活动,与当时北平左联的指导有很大关系。梁斌在《我的第一篇小说》中回忆说,他的《夜之交流》(《令丁》1936年第2期)曾通过组织关系,给当时中国大学的进步教授吴承仕看过,吴承仕还提出了阅读意见。另外,与“青年梁斌”的创作相比,梁斌《红旗谱》的语言发生了很大变化。可以说,经过抗战期间“新世纪剧社”的战斗生涯和对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理解,梁斌的语言发生了巨变。类似的变化也体现在丁玲、何其芳等许多革命知识分子的写作中,不过,因为“青年梁斌”长期被忽视,更为典型的梁斌的语言“转变”,还较少有学者关注。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