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专访|金翻译家奖俞冰夏:80后斜杠青年与华莱士的相遇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方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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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冰夏在春风悦读榜颁奖典礼领奖
拿到《无尽的玩笑》简体中文版时,我立刻被封面印着那句玩笑似的阅读指南所吸引:
“你需要好的体力,本书重达1500g;好的脑力,本书出现了267个人物;一副墨镜,小心被作者耀眼才华灼伤。”
不过,大概鲜有读者知道,这本需要“戴墨镜”阅读的天才之作,从确定引进到最终出版整整花了12年,而译者俞冰夏也在4年无数个凌晨0-6点的寂静夜晚中,完成了一次漫长的文学翻译跋涉。
第12届春风悦读榜颁奖礼举行之前,在上海安亭路12号的梅菲斯特书店,俞冰夏接受了潮新闻记者的专访。
在真正谈起《无尽的玩笑》之前,我们必须把时间线稍稍拉长一点。1995年的下半年,4000张明信片犹如一池躁动不安的鲇鱼,在美国出版界横冲直撞——特尔-布朗出版社分三次向4000名评论家、书店老板预告“明年最大的文学事件”即将发生。
这场足以写进教科书的营销事件自然得到了回应。《纽约》杂志的沃尔特·基恩甚至这样预言:“明年的图书奖已经有主。奖牌和奖状现在可以被托管了。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无尽的玩笑》……竞争已经被清除。”
事实证明,《无尽的玩笑》的出版确实构成了一个文学事件。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间,人们反复讨论、阅读、研究它,在俞冰夏的记忆中,美国家庭几乎都会放着一本《无尽的玩笑》,尽管可能只翻动了两页。
对于这样的经典巨作,跨越太平洋,来到14亿读者面前似乎早已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业界公认的翻译难度,也让《无尽的玩笑》简体中文版在寻找译者上花费了不少周章。
曾供职于媒体多年,做过艺术,翻译过外国小说,写过书评,自己也创作过小说,开过书店……热衷尝试的俞冰夏是一名标准的斜杠青年,也是朋友中出名的“难度爱好者”。
“年轻时,我好奇心很重,也比较勇敢,不想尝试太简单的事,于是就接下了翻译这样一本书。”当时,俞冰夏正与一群朋友热火朝天地开了一家名为“2666图书馆”的小书店,在理想主义的日子中摸爬滚打。白天她在媒体工作,深夜的零碎时间则用来翻译《无尽的玩笑》。
如果非要说自己与华莱士有什么关联度,俞冰夏认为华莱士作为典型的Gen X一代(1965-1980前后出生的美国人)与80后一代在经历和精神上确有许多相似之处。
“Gen X是美国最追求与众不同的一代人。他们的父母身处经济繁荣的上行期,在家庭情感上就缺失甚至是冷漠。他们就是那群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小孩,成长的过程中父母通常不在家,对世界的认识基本是从电视上来的。他们孤独,并渴望生活中‘真’的东西——不是‘善’和‘美’,仅仅是‘真’。我自己这代人,小时候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经验。”
语言和地理从不是翻译的问题,或许精神与共鸣才是。无论如何,80后斜杠青年俞冰夏与华莱士的故事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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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著,俞冰夏译,世纪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对话俞冰夏
【读华莱士很有快感,但翻译他有时是种摧残】
潮新闻:据说从确定引进到最终出版《无尽的玩笑》整整用了12年时间,仅整体编校工作用了7年。能简单为我们介绍一下《无尽的玩笑》翻译出版的历程吗?(您所了解的部分)您觉得这本书对您的译者生涯来说,意味着什么?您是如何接受这个任务的?
俞冰夏:坦白说,翻译这本书花了很长时间也用掉了很多力气,可能是只在20多岁时候才有力气做的事情,也是只在20多岁的时候才有勇气做的事情。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表扬自己,实际上当然恰恰相反。
2011年左右,我和几个朋友在上海开了一个叫做“2666图书馆”的小书店。我们当时是罗贝托·波拉尼奥的粉丝,所以给我们的书店起了这么个名字。碰巧那时候世纪文景的波拉尼奥《2666》中文版快要出版,我和编辑陈欢欢那个时候认识,有了联系,也是那个时候翻译《无尽的玩笑》作为一种可能性呈现在我面前。
做这类漫长的事情容易发生很多意外,你经常听到一个作家艺术家或者甚至电影导演说一本书写了20年,一个电影拍了40年,一幅画画了80年,不干这类事的人听着觉得匪夷所思,实际上真的再正常不过。马赛尔·杜尚的那个什么作品,反正就是一块玻璃里放了些什么东西,也弄了整整八年。我一直以为那个作品也是个readymade(现成品),最近我偶然读他的访谈录,发现他是很认真地工作了八年,在这件作品上倾注了全部心血,跟其他那些换饭钱的小便池一类的完全不一样。
跟其他一些事情相比,我个人认为时间很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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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冰夏 陈嘉昀 摄
潮新闻:在翻译成中文之前,《无尽的玩笑》已经奠定了它的经典地位。2005年,《时代》评选“1923年以来世界百部最佳英语长篇小说”《无尽的玩笑》就入选其中。不过,这本小说的翻译难度也有目共睹,它在全球售出25种语言版权,至今仅有10种语言译本。
面对这样一本皇皇巨著,翻译的过程会有压力吗?在翻译这本书的四年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您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俞冰夏:所有华莱士的译者应该都能同意他是最难翻译的作家之一。读华莱士很有快感,但翻译华莱士有时候是种精神摧残,尤其对自己也有文学追求的人来说。你会发现他写不出一句坏句子,这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实际上像比如说三分球百发百中一样难。
至于我过的生活,就是一个21世纪普通人的生活,对“伟大”缺乏信仰,被人间琐事剁成糊状,不成正形,缺乏体统的生活,翻译这本书一般在凌晨0-6点。
潮新闻:您曾经供职于多家媒体,能聊聊为何会走上翻译文学作品的道路吗?媒体经历对您的文学道路是否有所帮助?您也曾写过 《废墟乐园》等短篇小说,今天,如何评价自己作者和译者这双重身份?
俞冰夏:我认为我真正的身份是个文学爱好者。我从小就是文学爱好者。有的人走上写作的道路是因为喜欢写作,或者说喜欢表达自我,我这类人完全不是这样。我这类人从小喜欢看书,主要是因为生活乏善可陈,是一种类似坐在教室里望野眼的行为。
做媒体对我们这类人来说曾经算是好工作,因为不坐班,时间比较自由,还能在工作当中也望望野眼,采访一些人,获取一些二手经验。媒体里还长期贮藏一些吊儿郎当的KPI意识很弱的朋友,别的任何地方,对产出有要求,对挣钱有标准的地方,没有那么高的自说自话浓度。当然,现在社会环境跟过往大不相同,所以我这样的人已经不再可能找到工作。
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开始做翻译,不光做文学翻译,我还翻译过赛马新闻、算法专利、在美国监狱里给毒贩子当过口译,等等等等。我勉强认为自己是个职业媒体人,但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职业翻译,因为第一没有真的挣到过什么钱,第二我做翻译是为了学习。大部分想要写作的人,当翻译都是为了学习,其他心思不多。很少人知道,比如说波德莱尔还翻译过爱伦·坡,我只是举个随便的例子,或者李劼人翻译的《马丹波娃利》,我不知道多少人看过,我猜想肯定没给他赚来多少钱,对他小说模样的影响是挺大的。
我做媒体,当翻译,包括干过的其他一些事,比如开书店,写批评等等,除了维持基本生活开销以外,从我内心的本意,都是在为写作做准备,但实际的状况是,我可能患上了所谓的“巴托比综合症”。所以我自己的写作,多年来进展得很不顺利,每天都有完全放弃的念头。
潮新闻:坦白讲,《无尽的玩笑》无论从篇幅还是文本来说,对读者而言都不算容易进入。华莱士在挥洒语言创造力和对未来的幻想同时,也融入了大量俚语、黑话,甚至自造词汇。在尊重原著和读者阅读体验上,您是如何考虑并平衡的?
俞冰夏:我并没有很好的方法,只能是通过本能,尽己所能。不用说我,华莱士本人经常被诟病俚语用得不对,毒贩黑话全凭想象,还有人说他网球打得也不怎么样,没有资格写打网球。
实际上我认为最大的问题是,华莱士是个语法洁癖,欣赏华莱士也是欣赏他强迫症的语法,但是中文众所周知语法限制很少,还(从语法上)非常排斥套从句的长句,使得整件事变得有点荒谬。如果你受过鼓吹信达雅,反对翻译腔的正统教育(而我显然从未受过),你可能会发现那套思维方式对西方语言的语法有巨大的破坏性。而我自己,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用中文写出来的句子甚至说出来的普通话也经常被批评满满的翻译腔,一句话讲的上气不接下气,老喜欢用各种各样的转折词连接词试图拖延句号的出现。顺便说,华莱士对转折词的运用可谓登峰造极,跟我不一样,他的句子看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实际上非常符合呼吸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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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潮新闻:《无尽的玩笑》没有系统的章节,没有目录,文本之间被神秘符号隔开。1138页的全书共有267个人物、388个尾注,我们注意到,有个别尾注甚至多达数页。
华莱士热衷于繁复的长句子,这似乎也形成了他独特的语言风格。您如何应对大量的人物信息,会借助关系图等形式吗?如何评价《无尽的玩笑》的语言和结构上的特色?
俞冰夏:不会借助关系图,实际上《无尽的玩笑》的人物关系并不复杂,虽然人物很多,但存在的意义都是很符号化的,是为了表达观念而存在的,人物本身并不是为了情节驱动而设置,跟《红楼梦》那种跟人际关系有关的小说不太一样。实际上只需要知道小说的一个主人公哈尔·因坎旦萨有两个哥哥,一对父母,一些网球学校的同学;另一个主人公唐·盖特利在戒毒所,有一些戒毒伙伴和犯罪伙伴;还有两个特工,一个加拿大人,一个美国人,一直坐在亚利桑那某座山上讨论乱七八糟的通俗哲学问题,就差不多可以了。书里其他的一切比人物关系远远要复杂。如果说人物关系图是张平面的纸,《无尽的玩笑》是往其上下纵轴发展的,写的是从这几个主要人物发展出来的几百个人物的精神状态。
在我看来,这种人和人精神状态随机连接性所构成的你也可以叫做神经网络、意识网络的东西是文学或者人类思想的本质,接近德勒兹的“块茎化”概念,甚至可以说是理解一切的基础,那些AI公司如果能读读后现代文学,对他们AI的智力提升应该会有帮助,当然他们要一个AI华莱士来好像没有任何的用处。
尾注作为一种插入或中断性质文本更是纯粹打破叙事的存在。后现代小说(或者说20世纪后半叶的小说)当中这种用法很普遍,比如翁贝托·艾柯本人说,他在《傅科摆》里放了很多跟小说情节无关的章节,有些是摘取的旧文本,有些完全是胡编乱造的东西,主要是为了让读者读得慢一点,制造无中生有的倦怠感,让读者意识到这不是每一页都必须看的通俗小说。或者约翰·巴斯、雷蒙·格诺等人的元小说,此类后现代叙事都是反线性叙事的恶作剧,是一种有目的,有意识地搞破坏行为。
【孤独是追求上瘾与沉迷的真正原因】
潮新闻:小说中,北美国家组织为了增加收入开启了“赞助年代”。于是,我们在阅读时,在年表中会看到“皇堡之年”“美国乡村奶制品之年”“得伴成人纸尿裤之年”“小包装德芙巧克力棒之年”等令人忍俊不禁的纪年方式。
而小说本身也描绘了一个消费品极度丰富的社会,您觉得,这种荒诞的想象,是华莱士对消费主义的一种反思或讽刺吗?
俞冰夏:我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买了本布莱特·伊斯顿·埃利斯的《美国精神病人》,我就发现华莱士整个赞助之年的写法,以及很多一些品牌名字莫名其妙的插入可能是在嘲笑埃利斯,是个当时文学圈的内部笑话。《美国精神病人》,看过的人会知道,是那种主人公坐在车里会开始幻想纽约出租车应该装什么样的高级音响系统品牌具体到两种不同分型的奇葩小说,强迫症程度也是一等一的,写的所有的东西小到一粒纽扣都有品牌植入。华莱士写过著名的反对埃利斯“小时代风”的文章,埃利斯对华莱士的厌恶也很公开,两个人有点死对头的感觉。
有关消费主义,其实华莱士的论点比较容易理解,就是追求物质生活只会让人孤独,会把真实的情感彻底异化,把人变成怪兽或者变态。《美国精神病人》这部小说某种程度印证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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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冰夏 陈嘉昀摄
潮新闻:《无尽的玩笑》之中有大量关于成瘾的描写。沉迷游戏、沉迷视频、沉迷电子产品……描绘了一个“人人成瘾的时代”。全书有相当的篇幅描写了戒瘾康复组织的活动。您觉得华莱士对“娱乐至上”甚至“娱乐至死”的社会现状是否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从某种程度而言,《无尽的玩笑》是否是华莱士对现代生活进行的一次预言?
俞冰夏:我个人认为每个年代都是人人上瘾的年代,华莱士真正的兴趣不是上瘾,而是孤独,因为孤独其实是追求上瘾追求沉迷真正的原因。现实中,华莱士抑郁症发作从哈佛退学,开始去参加匿名戒酒组织的活动,哪怕他本人其实并不像外界认为的有很严重的毒瘾,只是因为这些组织对他精神健康帮助非常大,他可能有种第一次被无条件接受的感觉,这在书里描写得很详细。不管是盖特利还是乔艾尔·范·戴恩还是恩内特之家里各种各样的怪人,都是在这些活动上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精神问题并非独一无二或者积重难返,他们发现有很多其他人也在承受同样的痛苦,跟他们一样脆弱,也是这样他们才第一次试图走出自己的“牢笼”。我身边熟悉的人当年去参加这些组织的也不少,经验与书里描写的内容是完全相符的。
当然,这还是90年代的叙事,《无尽的玩笑》从某种意义上是过分乐观的。我认为在今天,已经很难分清楚人的精神(psyche)和人手里电子产品的精神,这个边界已经不清晰。一个人能戒掉酒精戒掉毒品,能知道用了这样那样的药物以后感受与自然的感受不一样,但人几乎不可能完全知道哪个app改变了自己的精神状态,因此也很难考虑戒掉,这是我认为比较重要的区别,当然这跟马丹波娃利迷上罗曼蒂克小说本质区别不大,只是加速了几百倍。现在我们每个人手里现在都拿着华莱士写的,让人娱乐至死的那盘“无尽的玩笑”录像带,生死难辨。我五岁的孩子把地铁马路上那些一边走路一边看手机有时候一头撞墙的人统统叫做僵尸。
我这个观点听起来有点大惊小怪,但我确实认为“人”这个自然物种在走向灭绝。以后的“人”不再能被叫做所谓的homo sapiens(智人种)。
潮新闻:《无尽的玩笑》被誉为关于美国“X一代”的生死录。生于1965—1980年间的人在美国通常被称为X世代,他们也是生活在90年代末的年轻人们。您认为,华莱士为何在作品中重点关照了这个群体?
俞冰夏:要了解Gen X,用华莱士那句著名的“所有人最共同的特征是他们私底下都认为自己与众不同”是很适合的。Gen X是美国最追求与众不同的一代人,因为他们的父母基本上是一些情感上比较冷漠,因为经济一直上行,不怎么自我反省的人。对Gen X的另一种描述是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小孩,长大的时候爹妈通常都不在家, 在外面追求个人自由或者什么差不多的东西,电视剧《广告狂人》里的人物就是这代人的父母,所以这代人成长过程中对世界的认识基本是从电视上来的,很孤独,非常缺乏也非常看重与他人的情感联系。我们80后,我自己这代人,小时候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经验。
所以Gen X这代人对权威啊,成功啊,这些概念都很反感,父母的疏远,不在场以及前所未有的离婚率导致他们从来没建立起过对权威的信任,更不用说崇拜。美国政坛现在断了代,都是老年人在执政,现在执政的这些就是Gen X父母的年龄,而在最佳“成功“年龄的Gen X参政意愿很低,对争得权力掌握权力这件事应该是很不习惯也很不感冒。他们喜欢的是开玩笑,玩反讽,用修辞手法保护自己受了童年创伤的心灵,《老友记》里的钱德勒包括马修·派瑞这个演员本人,都比较典型。那代人的时代精神就是认为一切虚伪的,假惺惺的,带滤镜的东西都是很讨厌,很丑陋的,认为广告上修图修出来的最完美的商业形象是世界上最丑陋最粗鄙最令人反胃的东西。
华莱士是所谓“新真诚派”的开创者,他有过一篇著名的文章叫《合一为众》(把美国国徽上的格言倒过来),读过的都知道是某种XXX宣言一类的文本,当然它其实并没想打倒任何东西,反而挺鸡汤的,只是在设法解决孤独这个问题。华莱士写的很多东西,如果你能把他码得非常厚的一层一层意义都吃进去的话,你会发现是他耗尽了一切才勉强找出来的活下去的理由,这锅食材无比珍贵的鸡汤,制作的过程可想而知非常凄凉。
【一本帮助当代人理解自己处境的“指南”】
潮新闻:《无尽的玩笑》常常与《尤利西斯》进行比较,在您看来,这两部作品有何共通之处?
俞冰夏:我不知道有什么共同之处,我觉得乔伊斯和华莱士性格上没有什么相像之处。华莱士用现在通俗的话说是个喜欢自耗的I人,乔伊斯是个真酒鬼,活得应该挺开心,属于喝了哭,哭了喝,每天在酒吧里神神叨叨唱民歌,宿醉就掉进意识深渊里的那种能量比较高的人,爱尔兰酒吧里这种人很不少,喝多了全部都是大文豪。乔伊斯和他的好朋友伊塔诺·斯维沃在我眼里写的是感人肺腑的都市爱情小说,是典型的现代主义作品。《无尽的玩笑》相比之下绝对是后现代噩梦,相比之下。
潮新闻:华莱士曾表示“如果我们的生活是碎片化的,那么小说应该也是。”
结合华莱士曾就读于哈佛大学实验电影系的经历,包括小说中复杂的时间线,似乎也与电影将不同时段的画面拼贴融合的手法类似。您认为《无尽的玩笑》是否有受到电影结构的影响?哲学、电影等学科对华莱士的创作的影响是否显著?
俞冰夏:我当时愿意翻译《无尽的玩笑》的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自己也学过实验电影,甚至华莱士显然在给詹姆斯·因坎旦萨写作品介绍时候一直在参考的实验电影导演豪利斯·弗兰普顿(Hollis Frampton)在我当时学实验电影的学校工作了很长时间,也留下一些都市传说,所以我对这一类东西的传统比较熟悉,比较能明白他在写什么。
要考虑一些因素,美国实验电影跟后现代小说美学上看有大量交叉,比如约翰·巴斯和唐纳德·巴塞尔姆也在我学习实验电影的那所学校教过书,这代人又碰上了1960年代一系列事件,他们完全是同一个阵营的人,这种东西后来又吹到麻省几所文理学院,包括华莱士的本科母校。所以华莱士并不是空穴来风去学电影,我猜测他可能觉得已经读了写作班,再去读个文学博士实在无趣,想换换口味,而实验电影、Fluxus(流动的)先锋艺术这些东西跟后现代文学从各种方面来看都是趣味相仿的,看重破坏性,喜欢搞带meta-前缀的创作。北美的实验电影、后现代文学、Fluxus(流动的)先锋艺术、朋克摇滚和欧洲的新浪潮电影、新小说、乌立波、后现代哲学笼统来说也有一致性,当然其中还有微妙的区别。中国的文艺爱好者一般对欧洲那个时代的文艺作品比较熟悉,对北美的了解程度要低一些,相对来说确实译介也少得多。
《无尽的玩笑》里描写的詹姆斯·因坎旦萨的电影作品跟豪利斯·弗兰普顿的很多作品,比如“Zorns Lemma”和“Hapax Legomena”七部曲有非常直接的关联,还有一些其他人,斯坦·布拉克奇、保罗·沙里斯等等,都在《无尽的玩笑》里有对应,但他好比是在采样,肯定不是一对一的关系。
潮新闻:《无尽的玩笑》(INFINITE JEST)一词似乎来源于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据您了解,此处对莎士比亚的引用,是一种致敬,还是某种文学传统?华莱士本人与莎士比亚有什么样的联结?
俞冰夏:比较粗浅的,就是哈尔对应哈姆雷特,母亲艾薇儿对应格特鲁德,查尔斯对应克劳狄乌斯,《无尽的玩笑》是在重写《哈姆雷特》,是一个恋母的故事。这当然说得也不无道理,从读者的角度。”无尽的玩笑“这个词组本身是从《哈姆雷特》里一句很普通的话里随机采样出来的,好像“地下丝绒”这个著名乐队的名字来自一本谁也没读过的怪书,这名字是同样曾在我就读过的那所学校教书的一位喜欢穿黄裤子的实验录像艺术家起的。
不光是莎士比亚,还有人认为《无尽的玩笑》里因坎旦萨三兄弟对应卡拉马佐夫三兄弟,也一样很说得通。已经扯远了,我自己并不认为他在重写莎士比亚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一种后现代作家惯用的文学史采样伎俩,很多时候很随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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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冰夏在春风悦读榜颁奖典礼领奖
潮新闻:您觉得《无尽的玩笑》应该被归于美国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范畴吗?
俞冰夏:肯定是的。《无尽的玩笑》是美国后现代文学传统之下的作品,它不是自成一派的东西。华莱士从唐·德里罗、威廉姆·加迪斯、约翰·巴斯等作家那里吸取了很多经验,而且他是非常在意把美国后现代小说的传统传承下去这件事的,文学史意识很强。美国因为地方大,并不像欧洲很多地方,大部分作家都会在同一些沙龙出现,也是为什么早一辈的很多美国作家都是去了伦敦巴黎才找到来自自己本国的作家同僚。写作班大规模出现之前,美国作家的文学史意识比较薄弱,所以经常会出现一些横空出世没有包袱的原创性很强的流行作品(美国人习惯的叫法是“伟大小说”),比如《在路上》《麦田守望者》等等。《无尽的玩笑》并不是这种意义上的伟大小说,而是美国后现代这个类型当中的重要作品。
潮新闻:您曾经说《无尽的玩笑》是历史上仅会出现一次的那一类杰作。您认为它最大的价值是什么?
俞冰夏:《无尽的玩笑》跟涅槃乐队那张著名的专辑《Nevermind》(《没关系》)一样,属于一种只可能在某时某地出现的文化现象。要了解美国20世纪fin-de-siècle(世纪末)的氛围,绕不过去这本书。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本有预见性的,描写当代精神状态的小说,对电子社会之下的人类命运进行了全方位的解剖,读这本书,至少我认为,能帮助当代人理解自己的处境。
潮新闻:华莱士在小说中设置的“末世游戏”,最终的结果是集体毁灭,这个情节是否有所隐喻?
俞冰夏:“末世“游戏的段落描写非常精细,而且是从青少年的口吻和视角描述的。写得很是极繁主义,但其实讲的是一个比较简单的,我们大家都能明白的事情。一群青少年在一起玩一个模拟世界大战的游戏,最后你发现一切战争,仿佛一环扣一环,仿佛充满了战略与部署,仿佛鼓足了勇气又备足了耐力,背后却是一个个心胸狭隘,涉世未深的赌气青少年,私人恩怨主导一切,什么全盘最优解,什么高级数学公式,在此面前一文不值。华莱士的“末世”游戏玩到最后投入程度最高的小裁判发疯了,有点类似上帝发疯了的意思。
潮新闻:有人说,华莱士的写作方式是用短跑的方式跑马拉松。作为译者,您有所体会吗?
俞冰夏:是的,这是比较贴合他写作的描述,当然有的天才跑马拉松跟跑短跑不仅体力投入一样,心态情绪也一样。当然,最后他们耗尽自己的速度也会更快。
潮新闻:您个人首次接触到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是什么时候?作为译者,能否谈谈您眼中的华莱士?
俞冰夏:2000年代我住在美国,当时在美国很少有人不知道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所有人都看过他写美国大选和坐邮轮的文章,家里也会放一本《无尽的玩笑》,哪怕只翻了两页。
我不想用一两句话描述华莱士,虽然我没见过他,作为译者我就像一个粉丝,因为看了太多物料,自己感觉还挺了解他的。对一个你认为比较了解的人,用一两句话形容很难做到。
潮新闻:对于这样一部作品,任何一次采访都是单薄的。您能给初读这部作品的读者一些阅读建议吗?或者为他们简单介绍,《无尽的玩笑》大概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俞冰夏:在一所美国麻省的精英网球学校,一个名叫哈尔·因坎旦萨的网球加学术天才男孩终于精神崩溃,他希望别人能看到他内心的一切,而不只把他当作标签看待。通过哈尔,我们认识了他擅长麻痹情感的大哥奥林;身体多重残疾,精神清澈如水的二哥马里奥;冷漠、不知爱为何物又频繁出轨的多重洁癖母亲艾薇儿;把自己的脑袋毫厘不差塞进微波炉引爆自杀的物理学家/电影导演父亲詹姆斯,以及乔艾尔·范·戴恩,奥林或及詹姆斯爱过的“史上最漂亮的女孩”,她在一场情形一言难尽的事故当中毁容,正因为毒瘾进入恩内特之家戒毒中转站,在那里乔艾尔认识了前瘾君子,现管理员唐·盖特利,一位身材魁梧,长着正方形脑袋的如假包换的波士顿底层男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来自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会发生怎样难以预料的……
谢谢潮新闻和《钱江晚报》,希望大家能喜欢《无尽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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