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认为贫穷是美德吗?“颜回乐处”重在困窘中有一颗坚毅的心

众所周知,孔子对颜回的评价很高。《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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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证据看一箪有多大
颜回这样的贫寒之家,生活条件非常差。只有一个竹器“箪”装的饭,一个葫芦瓢装的饮水。“箪”,郑玄注是“箪,笥也”(王素:《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59页)。邢昺说,郑玄注释《曲礼》时提出“箪”是圆的,“笥”是方的。说“箪”就是“笥”,只是为了方便表述,因为二者都是同一类的竹器。竹笥,是用竹子编制的器物,可以装衣服,也可以装食物。
在江陵马山一号楚墓中发现了一些竹笥,有的装有丝绸衣物,有的装有漆器、铜器,有的装有各类食品。在其中,有一个被称为“圆竹笥”的器物,径长23.3厘米,高5.4厘米,其中装着铜镜和镜衣(湖北省荆州地区博物馆:《江陵马山一号楚墓》,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91—92页)。
根据郑玄、邢昺的解释,可以确定,这件圆形的竹笥就是“箪”。这种圆形竹笥“箪”,也见于包山楚墓的二号墓(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墓》上册,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163页)、江陵九店东周墓(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陵九店东周墓》,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317—318页)。可知,属于非常流行的常见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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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马山一号楚墓出土“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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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九店东周墓出土之“箪”
颜回所用的圆竹笥“箪”,也就是这一形象,其大小、容量,差不多也就是个饭盒。类似于现代人一个便当,拿来吃一天。
张光直先生说,当时最低限度的饮食标准,就是一些谷类食物和一些饮水(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第241页)。颜回的生活标准,在春秋时代来看,也是最差的一类。在如此贫寒的条件下,颜回却能安贫乐道,这便是历来儒者所说的“颜子乐处”。
颜回死于卫生条件差还是营养条件差?
朱维铮说,颜回后来早死,“极可能与不讲卫生有关”。因为他“居陋巷,吃剩饭,喝生水”(朱维铮:《何敢自矜医国手》,自《音调未定的传统》,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9页)。可是,《论语》只记载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并没说那“一瓢饮”就是生水。颜回早死,也未尝见得就是“不讲卫生”的结果。
青年时代的颜回,是很有武德与勇气的。孔门与蒲人的战斗中,颜回与众人走散,孔子甚至担心他战死。钱穆先生《孔子传》中指出颜回“斗乱中失群在后”,当时颜回二十五岁,正是能打的年龄,很可能承担了战斗的殿后任务。“善于殿后,需要高超的武艺。颜渊在孔门师徒‘斗于蒲’突围之际,为了掩护老师和同学脱险,独自担当了殿后的任务”(高培华:《卜子夏考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115页)。如果稍有军事常识,或至少打过群架都会知道,殿后是最为危险,需要高度的战斗技巧和勇气。颜回不但承担了殿后任务,而且成功脱身,其对身体状况的要求其实很高。
但遗憾的是,颜回因为贫困,导致后来营养状态不佳。《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说颜回二十九岁时,头发就全白了。古人二十九岁,实际上是虚岁,即今人的二十八岁。
现代医学认为,情绪紧张,食物缺乏蛋白质,都会导致青年人出现白发。从颜回的食物结构来看,基本是以谷物类食品为主(一箪食),缺乏蛋白质和丰富的微量元素。
马文·哈里斯(Marvin Harris)通过考古学材料证明,狩猎时代人类摄入的动物蛋白质等营养水平较高,但由于环境改变,冰河时期巨兽的灭绝,导致狩猎资源的枯竭。因此,人类被迫进行定居农业。但农业生活以谷物为主的食物结构,导致了蛋白质的缺乏,造成营养状况的全面恶化([美]马文·哈里斯:《文化的起源》,黄晴 译,华夏出版社,1988年,第11—20页)。
颜回乐处
在孔子看来,富贵并非坏事,贫穷也并非美德。如果富贵可以获取,“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述而》)。但如果不能获取富贵,则可以“从吾所好”。颜回的美德,并非在他的贫穷。颜回以“孔颜乐处”的方式守住了贵族精神,但遗憾的是,颜回早逝的原因其实和营养条件有关。
我们需要学习的,是颜回坚守贵族精神的心灵品质,而不是说有条件而不吃肉,以素食、贫困为更高尚的价值取向或生活方式。孔子赞美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或“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这些话语,一定要放到历史的语境中去理解。不是吃肉不好,贫困和恶劣饮食更佳,而是说贵族落难时,也要有一颗坚毅的心,能守得住心理防线。
至于君子的日常状态,只要有条件,当然是要尽量吃肉的,以保障一个强健的身体。孔子主张,“贫而安乐,富而好礼”。如果遭遇了贫困,能够固守德性的追求,乃是一种美德。换言之,贫困是一种不幸。古儒并非歌颂不幸,而是歌颂在不幸中仍能捍卫原则的君子人格。
米塞斯曾谈到,大自然一点也不慷慨,对人类维持生存不可缺的东西,它的供应非常有限。在前现代,财富很少,绝大多数的人都生活在贫困中。只有随着近代市场经济工业文明的兴起,商品才变得便宜,生产的效率上升,很多会死于前现代的人,在近现代社会才得以获得较有质量的生活([奥]路德维希·冯·米塞斯:《反资本主义的心态》,冯克利、姚中秋 译,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66—171页)。
在孔门中,不仅仅是颜回生活在贫困中,子路也曾感叹“伤哉,贫也”(《礼记·檀弓下》)。甚至孔子也谈到自己有时的贫困状态(“丘也贫”,《檀弓下》)。原宪住在陋巷,漆雕开是贫寒的“工人子弟”,闵子骞、伯牛等人都生活贫寒。甚至子贡的早年,也是“鄙人”(《荀子·大略》),有过贫寒的经历,后来通过经商改善了经济状况。和前现代其他的人群一样,孔门师弟普遍贫困。
可是,孔子从来未将普遍存在的贫困视为美德之源。他说“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宪问》),显然已经注意到好的经济状况,更容易让人养成知礼仪的美德,而贫困对人的进德,往往构成潜在的伤害。他也希望颜回能富裕(《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并称赞商人子贡是簠簋之器。在孔子经济条件较好时,他会努力帮助别人,甚至接济原宪的邻里乡党(《雍也》)。富裕的美德,不但是好礼,更是去扶危济困,帮助弱者。当然,“君子固穷,小人穷思滥矣”。在前现代社会,非常容易遭遇贫穷。如果遭遇了穷困,还能坚守住进德的乐观心态,这样的人格,是真正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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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竞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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