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一口汉语的诗泉

潮新闻客户端 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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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断用手中的权柄去交换利益的人获得了谀词,
而你是否愿意用这人世全部的羞辱,
去换得,一颗历尽沧桑后的赤子之心,
一行为千年后读者所辨认的诗。”
不得不信,语言是有磁场的,这四行简单的文字,内中那质问、那圣徒般的决绝、那九死虽无悔的精神之力一下子抓住了我,让我记住了诗人泉子,并喜欢上了他的诗。
泉子出道很早。我青年时在文学期刊上就读过他的诗,那时觉得没啥,也没太在意。
十多年前,我们当地搞文学活动,邀请了一批内地的诗人、作家,其中有他。只因,我在潘维的诗集中读到过一首诗《小男孩:泉子》,就格外注意了长得有些秀气,甚至带着腼腆羞涩的他,发现他确实像个大男孩,尽管他那时已快步入中年。记得大家在采风休息时聚一起聊闲话,他却蹲在一旁掏出小本子写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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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左)与泉子(右)在塔里木河边。
后来,我在网上陆续读到他的一些诗作,感到他的诗和人家的都不一样。虽则看似大白话,且需要细细品味,慢慢融化,就像秘密炼制的丹丸,精华凝集,养分充足。可以说他的诗言简意浓,外在松弛,内质丰富而强劲,是一位心藏大光明的诗人。
前几年,在文学活动中,又得与他相见,就如偶遇了散落在外的亲人般热切,遂加了微信,互留了联系电话。
得知泉子出了新书,便冒然向他索要。怎知,他竟托我回杭州的诗人兄弟卢山,捎来了手头仅存的书,有《湖山集》《空无的蜜》《青山从未如此饱满》和《山水与人世》四本诗集。
他的慷慨之谊让人动情,我随即在微信朋友圈里写下:“仅仅是两次相见,仅仅是一个喜欢,泉子就从杭州为我带来了如此厚重的诗作馈赠,这几乎是他创作半生的全部诗意资产,也是他全部的人生重器。诗人的赤诚,诗人那泉水般的纯净,那泉涌一样的热情,怎不令人动容。在这个极物质大躁动的当下,有了如诗人这样一颗明月之心的辉光映照,这坚硬的人世才有了棉的柔软,云的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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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谓,玉越琢越亮,金越炼越纯。通过对他的这几本诗集的反复阅读,我坚持认为,在纷纷乱乱的诗坛,泉子是如今最好的诗人。我说:读他那明白如话的诗,是一场静观朝阳与夕阳的过程,也是夏日的茫茫大雪,冬天的隆隆雷声。且看,他已创作出了许多足够优秀的诗篇,又以自己坚实的写作文本托举起当代诗的高度。
泉子的这些诗,无不是一种长期修炼的结晶,是从心灵的宝塔中取出的奇珍。那么,是什么样的心念?什么样的追寻造就了他?他又是如何就这么便轻易抵达了诗歌那秘密的心脏?
正是带着这样的揭示我在阅读中一遍遍找寻,使一个诗人的面影渐渐在文字的背后显现,那是一个执念问道的泉子;是一个深情柔软的泉子;是一个悲悯智慧的泉子;那更是一个以含泪之眼凝视事物与之对话的泉子。
“如果不是一种持续的注视,
我们将永远无法理解佛陀曾经,
而永不消逝的无言”——《注视》
“有时,我看着保俶塔会落泪;
有时,我在西湖的对岸看着孤山会落泪;
有时,我穿行在孤山山脊,听着鸟雀的啼鸣会落泪;
有时,我因忘了身在何处,
因忘了我就是那个遗忘自己的人而落泪。”——《落泪》
“如果不能与一座山对话,
如果不能与一条河流对话,
如果不能与一棵树对话,
如果不能与一颗露珠对话,
如果不能与那被暴雨围困在水晶中的一尾鱼对话,
如果不能与那被囚禁在种子中的,一缕史前之光对话,
那么,世世代代的吟咏又何曾有别于此刻嘈杂鼎沸的市声。”——《对话》
诗人温柔的心敞向万物,万物在诗歌中赢得了尊敬的位置。诗人的心可无限大也可无限小,有限的文字怎能道尽诗人那无限的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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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认为,诗歌只是一颗优异心灵的副产品。年轻时的泉子以佛陀、孔子、苏东坡、王阳明、黄公望、黄宾虹这些圣者艺术家为人生路标(这些名字,总是在他的诗里出现),他渴望通过对先贤的阅读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渴望经由诗歌写作的修行抵达真理之境。为此,他下过大功夫。在20多年来的周末,总是一个人沿西湖漫步,独自在湖边的咖啡馆阅读、沉思、写作。
“只有那个更好的自己/才能将所有的憎恨/转化为爱与慈悲。”——《更好的自己》。“诗是一种自我完善的契机,是又一次的成全。”——《诗之思》。“西子湖畔,树木任意生长都是好看的。/二十多年来,我沐浴着它的风,/而它为我拂去的心灵深处厚厚的尘垢之和,/与二十多年前,那颗年轻的心是相等的。”——《风》。20多年来,诗人成了一位现代都市中的湖畔修士,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在智慧的加持下走进了诗。
“我更愿意成为一个耽于冥想的人,一个悟道求真者。”(泉子语)。冥想、阅读、写作助就了自我的改造与生长,成了不断完善自我的法宝,而诗歌是他的救赎之道:“诗歌是神灵与语言的相遇。是作为堕落之物的语言,再一次获得救赎的一个瞬间。”——《诗之思》。
是的,泉子的诗里常常有种灵光乍现的喜悦,带着那种清凉洗涤的效力,还有种给人当头棒喝的清醒。“你起于无,起于一粒精子与一颗卵子在旷远中的相遇,/起于人世万古常新的怅惘,起于万物那共有的必死。“——《你起于无》。“那个用青山洗心的人,/那个用绿水洗心的人,/那个用白云洗心的人,/终于获得大地至深处的澄澈、蔚蓝与深情。”——《洗心》。终于,诗歌使一个内心纯净的人赢得了祝福。
他亦步亦趋,满怀忧患,带着一位汉语诗人的职责,谦卑地修悟求真,奔向那诗与道的最深处,那种孤勇简直让人十分敬服:“再也没有什么让我忧心忡忡的了/……/除了那依然隐没在一个时代浓雾深处的/汉语之未来。”——《汉语之未来》。“不是我更为谦卑,/而是我比他们多一份/向那幽深处独自跋涉的/坚毅与孤绝。”——《不是我更为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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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子经过由道而诗,由诗而道过程的反复探寻与体认,他以重生者的欢喜,最终可以安然无愧于诗了。“我终于可以坦然面对生死了。/而我终于没有辜负汉语,/辜负语言与万物深处的道或空无,/通过如此纷繁的人世完成的,/对一位诗人的挑选与辨认。”——《汉语的辨认》。诗人就像一位受汉语托孤之人,写出无愧之诗成了他生死攸关的终身大事。
“我是汉语的,一口新的泉子。”——《泉子》。正是有着如此的写作雄心和抱负,泉子的诗歌为当代汉语带来一股清新的泉流。
因而,泉子的诗歌写作在一个充满喧闹与叫嚣的时代,很好地回答了什么是真诗人、诗人何为、 什么是诗、什么是好诗?等等这些问题。
也可以说,泉子的诗是有根之诗、发现之诗、凝视之诗、醒觉之诗、冶炼之诗、滋养之诗。相对于那些自命不凡的艰涩写作,那些绕来绕去、躲躲闪闪的表面文字,我更喜欢他诗里的直接坦荡,他的羞耻心,他的自我审问性,他那文字温润的祝福之力。因为他的诗源自于对这无常人世的倾听和体恤;源自于大地山水的养育;源自于“一种无爱亦无恨的看与深情”;源自于文字的含心量以及他那颗良善慈悲心的在场;源自于古来圣贤精魂的融汇;源自于对纯正汉语之道的承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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