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专访 | 新人奖薛超伟:时间到了,鸟自然就飞过来了

潮新闻客户端 特约撰稿 段松艳
春风悦读榜结束后,薛超伟在杭州逗留了几日,便又回到了瑞安。
回到家乡后的他,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要做。比如每个周末都要给孩子们上的作文课,比如为正在创作的幻想小说集搜集相关素材。
此外,前阵子他受邀担任瑞安图书馆地方文献委员会委员,并将《隐语》捐赠给瑞安图书馆地方文献室。接下来几天,他即将参与拍摄瑞安图书馆最新一期的《瑞邑有书》,讲述他和家乡瑞安之间的故事。
4月19日,在杭州举行的第12届春风悦读榜年度颁奖盛典上,青年作家薛超伟以小说集《隐语》获得春风新人奖。
在获奖感言中,他表示:“《隐语》是我的第一本书,这是一本短篇集,实际上它是积攒而成的,我没有一个完成它的感觉,就好像时间到了,鸟自然就飞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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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超伟在西湖
去瑞安采访薛超伟之前,我准备了一肚子的问题。毕竟要不是因为采访,我就要差点错过他和他的《隐语》了。
我今年年初就看过《隐语》。只不过当时读了第一篇《同屋》,觉得不大喜欢这个风格,就搁置了。后来接到采访任务,才又重新捡起来。没想到,第二篇《隐语》是和《同屋》完全不同的气质的小说,我非常喜欢。心里也一下子产生了好奇:为啥同一个作家,写出来的两篇作品,风格截然不同?
后来,在准备采访资料的过程中,我又了解到薛超伟的成长轨迹:高中时期,他曾获得过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又先后就读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班,并在毕业后全职写作,是科班出身的作家。《隐语》是他的第一本书,也是他八年写作成果的一次集合。
我的好奇心更甚了:科班出身的作家怎么看待中文系和创写班的训练?全职写作不会焦虑吗?
带着这些困惑,我按照他的创作顺序读了一遍《隐语》。从第一篇《水鬼》,到最后一篇《化鹤》,我明显感受到他的写作风格在不断发生变化。于是,新的好奇又产生了:这些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为此他作出了哪些尝试?他自己又怎么看待这些变化?
今年三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在瑞安见到了薛超伟。他确实温和安静,但并非想象中的那样“社恐”,当我把自己对他的所有好奇,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他没有任何的躲闪和藏匿,而是坦诚友好分享他的想法。
那天,我们的对谈从咖啡馆开始,后来又转移到商场、餐馆,大概换了三四个地方,才全部完成。尽管不停地被一些客观因素打断,但我们的对话始终保持着一种好奇,一种链接。以下为我们当天的对话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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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语》薛超伟著
科班道路是自然而然的选择
潮新闻·钱江晚报:你很小就想成为作家,还记得文学最初打动你的那个瞬间吗?
薛超伟:其实并没有那么一个瞬间。如果说哪段经历对我产生了影响,确实是有。我是独生子,小时候和亲戚住在一起,身边有很多兄弟姐妹。小孩子多了,自然就要争抢资源。那时候我很喜欢喝娃哈哈AD钙奶,有一天放学回家,姑妈给了我一瓶。因为害怕哥哥回来后,要和他分享,我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还没尝到味道,就一口气喝光了。后来想起来,很为那瓶AD钙奶感到可惜。
还有另一个场景,我和哥哥姐姐坐在一起看童话书,我发现那些童话书无论被翻多少次,多么破烂,依然可以阅读和分享。当时我就觉得写书的人很厉害——物质上的东西分享出去会变少,他们把精神上的东西输出形成文字,可以一直分享,不会增强,也不会损耗。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立志成为一个写书的人。
潮新闻·钱江晚报:从小喜欢看书,那你作文也一直写得很好吧?
薛超伟:确实从小到大的作文,都会被语文老师夸奖。初高中时,我有点偏科,数理化一般,但我一直觉得只要征服了语文老师,我依然是一个好学生。
潮新闻·钱江晚报:你参加过三次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并于2007年获得一等奖。我有两个问题,一个是那几年郭敬明和韩寒很火,你读过他俩的作品吗?另一个是,新概念作文大赛,在你的写作道路上,有什么意义?
薛超伟: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他们俩的作品我都读过,但看得不全。那个时代,韩寒和郭敬明是许多年轻人的文学偶像。我当时蛮喜欢郭敬明的,读过《幻城》和一些散文。他那种沉潜的、对自己内心非常关注的写法,很吸引我。我对唯美的语言的追求,估计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当然后来正式写作后,我就摒弃了那种写法。
第二个问题,刚才提到语文老师对我的鼓励,让我知道了自己是可以写作文的;在新概念作文大赛中获奖,让我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可以写作的。记得比赛结束后,同学对我说,你可以出书了。从那时开始,我就念叨着要出书。从十几岁,到现在三十多岁,才出了第一本书,很不好意思。
潮新闻·钱江晚报:本科在厦门大学中文系,硕士去了复旦大学学习创意写作,你是科班出身的作家,为什么选择走科班的道路?
薛超伟: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我开始读童话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中文系存在的年纪,就觉得我以后要读一个类似的方向。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文系很热,后来越来越边缘。我从小就不爱说话,习惯在人群中保持安静,中文系的边缘和清闲,和我的性格很契合。
潮新闻·钱江晚报:有一些广为流传的说法,比如“中文系培养不了作家”“作家是教不出来的”,这些话影响过你吗?
薛超伟:影响没有,震惊倒是有。我从小立志成为作家,走了那么久的路,终于进入中文系,结果老师第一堂课就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我震惊了一下。后来进入复旦创意写作班,老师也说这里不培养作家,我又震惊了一下。现在,我也认为这些话说得很有道理,作家的确不是培养出来的,只是说如果一个人有志于写作,从这里得到的训练,可以往更好的方向推他一把。 
从《水鬼》开始告别本能写作
潮新闻·钱江晚报:《隐语》收录了你从复旦毕业后写的九篇小说,时间跨度大约是八年。这些小说的具体创作时间是?
薛超伟:《水鬼》是我在复旦读创意写作期间写的毕业作品,写于2014年。《同屋》是2016年写的。然后是2019年的《渥丹的颜色》《上海病人》,2020年的《万物简史》《春天》,最后是2021年的《观看》《隐语》《化鹤》。
潮新闻·钱江晚报:你多次提到复旦创意写作专业对你的帮助。作为你的毕业作品,能否说从《水鬼》开始,你彻底告别了本能式的写作?
薛超伟:《水鬼》确实是我告别本能写作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所以在它之前写的小说,我都没有收进集子。前面提到,高中时我喜欢看青春疼痛小说,上大学后,我开始试着去写,故事大多是青春的、恋爱的、伤感的。本能写作,主要指这一阶段。
后来,我在复旦创意写作专业受到的文学训练,让我明白,写作并非天马行空,而是要有一定的规矩。也就是说,写作有一道门槛,要在有了一定章法之后,才能在章法里面自由的写作。之后,我就有意识地给自己出难题。
潮新闻·钱江晚报:这一阶段,你都要克服哪些难题?哪些作家或者作品给你带来了启发?
薛超伟:在语言层面,为了去掉本能写作中的矫情劲,我读了雷蒙德·卡佛、海明威这类极简主义作家的作品。此外,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和《达摩流浪者》,以及中国作家张炜的《九月寓言》《古船》,这类拥抱田野和荒原的书写,跟我的内在精神也很契合。经过大量的阅读和写作训练,我大概知道了哪个句子写下来会带来尴尬。
在逻辑层面,受复旦创意写作专业的一位老师影响,我试着向推理小说学习写作的逻辑。比如我们很熟悉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中,夏洛克第一次见到华生,立刻从一些蜘丝马迹推断出他是军医,这其实是小说家的思维。小说家要写一个人,就要先思考他生活在什么样的空间,父母是什么样子的,有了这些设定后,再去推理他的一生。
我很喜欢日本推理小说家岛田庄司,他在小说《眩晕》的开头,写有人看到恐龙在路上走,是非常夸张的末日景象。后来,他通过一些合乎情理的解释,把这些现象合理化、现实化,告诉读者这不是真的恐龙在走。先布局一个宏大的背景,再走向一个现实的落点,这种构思方法影响了我。 
三年废稿生涯之后发生蜕变
潮新闻·钱江晚报:仔细看你的创作时间,从2016年的《同屋》到2019年的《渥丹的颜色》,中间空白了三年。这三年你在做什么?
薛超伟:从结果上来看,那三年应该是在积累。回到当时的时间和生活场景,我其实有点迷茫和无措。三年里,我写了很多废稿,时间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滑过去了。
潮新闻·钱江晚报:期间你有没有上过班?
薛超伟:有。2019年下半年,我觉得写作上没有取得太大成就,想要先解决现实问题,就到杭州找了份工作。结果年底发生疫情,公司团队解散,我才又有了一个借口,重新回到写作。这是我第二次下定决心回到写作,就觉得拿出点东西来吧。我没有回瑞安,而是继续留在杭州,全身心地写。那两年写出了《隐语》这本集子里的大部分作品。
潮新闻·钱江晚报:从《水鬼》到《化鹤》,按照创作顺序读,我能明显能感受到你在精神层面上的成长。尤其是从《万物简史》之后,写作的风格越来越内化,越来越轻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薛超伟:一方面和我阅读趣味的变化有关。另一方面,可能就是年纪大了。原来二十多岁时,还会想着我要赶紧写出来点什么,让大家看见我的才华,过了三十岁,反而觉得不用再向别人证明什么,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潮新闻·钱江晚报:从2014年到2021年,这八年间,在小说技艺层面,有哪些让你比较开心的变化?
薛超伟:最令我欣慰的变化就是,我可以写对话了。我大学时写的对话,被朋友吐槽不像人话,大概和我以前不喜欢说话有关。现在我试着向别人敞开自己之后,就知道对话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以前还会纠结对话使用口语还是书面语更好,现在觉得只要符合人物性格,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些。
另一个变化是语言。我以前写得很啰嗦,后来某一段时间,我会刻意去追求节制,先写下很多的人物和片段,再把多余的部分删减掉,使小说呈现出简洁的画面。当然,现在我已经无需再刻意追求节制了,写作相对自由了很多。
潮新闻·钱江晚报:这些变化,是怎么实现的?
薛超伟:就是大量的写。我写出来的成品可能很少,不过在走向这些成品的过程中,废掉了很多稿子。
潮新闻·钱江晚报:八年的求索,漫长而孤独。你会和别人讨论交流小说创作吗?
薛超伟:我很少跟别人交流和讨论我的作品,但确实有那么两个人存在。一个是我的高中同学,从大学时代起,我每写完一篇小说都会发给他看;另一个是我在复旦读研时的学妹,她叫我“水鬼学长”。他们两个人,一个习惯批判我,一个经常鼓励我,两种声音对我来说都是陪伴,都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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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超伟 蒋文俐摄
写父子关系是为了给虚构留足空间
潮新闻·钱江晚报:《隐语》里写到了各式各样的人际关系,其中大部分篇目都写到了父亲和孩子的关系,比如《隐语》《化鹤》《万物简史》《水鬼》《春天》,《上海病人》里也提到了生病的父亲。这是下意识,还是刻意为之的选择?
薛超伟:说实话我已经有点忘了。可能有些篇目是刻意的,因为它就是要表达父子或者父女关系。有些篇目只是需要有这样一段关系作为背景,我想写人物的成长和变化,就不可避免地写到他们的父母。
为什么我经常写到父子、父女关系呢?可能和我本人的经历有关。我从小和母亲关系比较亲近,和父亲反而比较疏远。我写父子、父女关系,其实是为了避免写母子、母女关系。我不习惯写离自己太近的东西,想要给虚构留下充足的空间。
潮新闻·钱江晚报:这还挺有意思的。这本集子里,我个人比较感动的,是《万物简史》里阿青和宁巧这对父女。阿青这个人物也很有魅力,看完之后,忍不住会为他的命运的揪心。当时为什么想到要创作这样一个人?
薛超伟:一方面是我写了很多种父与子的关系,这次想写个不一样的。我的写作理念是每一篇都要写得不一样,都要产生变化。《万物简史》里的阿青和宁巧,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女。
另一方面,我想写一个侠客。在传统文本中,侠客是没有根的,他们没有家庭关系,喜欢流浪,四海为家。如果一个侠客有了根,有了子女,会怎么样?所以就有了阿青,他脸上有个胎记,像《水浒传》里的青面兽一样。小说结尾,阿青把宁巧养大成人之后,再去报仇远走,当时这个画面也蛮吸引我的。
潮新闻·钱江晚报:对,我喜欢阿青身上的侠客精神,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果然还是作家本人解释得更准确。
薛超伟: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会最喜欢阿青。
潮新闻·钱江晚报:大约因为阿青身上的侠客精神,是一种很稀缺的存在吧。我很好奇,就父与子的关系而言,这个集子里,你自己最喜欢哪一种?
薛超伟:我比较偏爱《隐语》里的那种。我笔下的亲情都不会太亲密,每个人都有各自独立的内心世界。《隐语》里面的女孩,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双方给她的关爱都很少。尽管她和父亲住在一起,物理距离很近,心灵却一直很疏远。到某一个年龄,他们突然通过一些契机,实现了和解。
我觉得,两个独立的人,在亲密关系中,有过疏离、误解,最终又像许多有矛盾的关系那样,彼此宽容,彼此化解。在那个宽容和化解的瞬间,诗意和文学就产生了。我想写的,就是“结”打开的那个瞬间。
潮新闻·钱江晚报:我想到集子里另一篇小说《春天》,这是一篇以疫情为背景的小说。在封控的特殊时期,夫妻关系、邻里关系都有很多可深入挖掘的地方,但你还是把焦点放在了父子关系上,而且两个人还存在比较大的冲突。
薛超伟:怎么说呢,在我心目中,夫妻、母子可能都会有拥抱之类的亲密行为,父子不太会。在中国传统的语境中,父亲像一座山峰立在那里,沉默不语,实际上又在经济、生活上为子女提供帮助。我当时觉得,把父子这种忽远忽近的感觉和疫情结合起来,应该能呈现蛮多可能性。小说里的儿子,平时可以躲着父亲走,疫情开始后,他只能被迫和父亲共处同一个空间。于是,他们不可避免地产生交流,产生身体上的接触,甚至产生话语上的冲突。这种关系很有意思。 
上海魔都气质和社恐更契合
潮新闻·钱江晚报:下面谈谈《上海病人》,这篇小说中描写的社恐心理,引发许多年轻人的共鸣。你之前提到的韩国作家金爱烂,她在《我去便利店》里面,也写到过这类人。她当时创作的背景是,新世纪伊始,首尔出现了许多便利店,而在仁川的乡下,金爱烂没有见过这种都市空间,于是想写一写这种新的城市空间给人际关系带来的变化。《上海病人》中,你把故事发生的空间设置在了超一线城市上海,为什么?你觉得社恐也是大都市病吗?
薛超伟:这个时代,乡村和都市其实都存在社恐。我们知道,中国乡村是熟人社会,你走在路上,那些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奶奶、阿公,会很热情地和你打招呼。他们的热情,让人觉得乡村好像没有I人,每一个人都很外向。事实上,社恐在乡村只是不被看见,他们也无法适应熟人社会。
如今,随着人口流动大潮的来临,很多原本应该留在乡村,甚至一辈子困守在乡村的人,来到城市寻找更适合自己的生活。在城市里,大家都是陌生人,把彼此视为景观一样的存在,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随之消失了。很多人下了班,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潮新闻·钱江晚报:明白。可城市那么多,为什么要叫“上海病人”呢?
薛超伟:从文本层面而言,故事里的人聚集在上海,在那里疗愈身体或者精神上的疾病。从现实层面来讲,上海是个高度现代化的城市,去便利店可以自助买单,不需要和店员说一句话;去医院看病,挂号、结算也都能在机器上完成,将来5G、AI技术成熟之后,或许还会有机器人看病……可以说,这些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既保护了社恐,又加剧了社恐,所以我把故事设定在上海。
潮新闻·钱江晚报:上海这个词本身也具有符号性,有着丰富的解读空间。
薛超伟:对,比如提到北京,许多人会联想到胡同文化,会觉得比较有人情味。提到上海,大部分人会联想到摩天大楼,会觉得它魔都的气质和社恐更契合。
疾病、死亡和时间反复出现
潮新闻·钱江晚报:心脏病、抑郁症、肺病等等,为什么你的小说里,有那么多的病人,无论大人或者小孩?
薛超伟:因为现在坐你面前的我正在感冒(笑)。从小我就体弱多病,记得小学时我把自己当作优等生严格要求,可由于身体原因,每周还是要请假一次。每次请假后需要补作业,只能去同学家里问。同学对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内向的小孩在巷子口徘徊,不好意思敲门。大概就是这种体弱多病,让我生性比较安静,也让我下意识地去写一些生病的人。
潮新闻·钱江晚报:还有一点,你的每一篇小说里,几乎都会有死亡发生。
薛超伟:我从小就是一个忧心忡忡的小孩,夜里经常失眠,有时想到了人的尽头就会伤心起来。我的家乡瑞安,是个好巫善鬼的地方,这里有很多鬼故事和关于死亡的意象,可能我从小就耳濡目染。包括日常生活中的一些表达,比如我出生那年,爷爷就去世了,一直以遗像的形式挂在我家墙上。我问大人爷爷去哪了,他们说爷爷去山上管果林了,以至于在我的印象中,爷爷好像一个神仙,常年住在山上。
小孩子的思维是主观的,觉得世界围绕着自己,父母围绕着自己,太阳围绕着自己,万事万物都围绕着自己,觉得死是不可能的,也不觉得死亡有多么伤感。等到有一天,突然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就开始思考死亡了。
潮新闻·钱江晚报:在你的小说中,时间是一条拓展空间的重要通道,你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时间有感知?
薛超伟:《隐语》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把时间作为写作对象和表达诗意的手段。《隐语》中讲的谜语,跟今天的儿童游戏不一样。古代的谜语,要有典故,谜面和谜底取自不同的典籍,可能一个是唐代,另一个是魏晋。也就是说,谜面和谜底可以硬生生地把两个不同时代的典籍联系在一起,这背后的勾连,让我觉得非常奇妙。
这也启发我在小说中将死者和生者联系在一起,比如《隐语》中的主人公很怀念她去世的阿嬷,就回到过去和她见面聊天。这样的设置,也冲淡了死亡的伤感。
潮新闻·钱江晚报:有人认为,时空旅行在类型小说中很常见,你把这样的现象写进纯文学中,也算不上太创新。这个看法有一定道理,但换个角度看,类型小说中写时空旅行,读者会天然的相信。纯文学中则需要作家花费更多笔墨和心思,才能使读者相信。你自己怎么看呢?
薛超伟: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时空旅行确实很常见,我也没有说一定要创新什么东西,主要还是把它拿过来,作为营造诗意氛围的一种手段而已。所有的手法和故事,在这个时代都已经被讲尽了。手法的陈旧并非问题所在,重要的是要表达什么,作家可能未必能创造一个全新的东西出来,可是当他把旧的东西组合在一起,说不定就会出现一个新的东西。 
小说也能承载诗意
潮新闻·钱江晚报:我想再谈谈你的语言。你的语言,尤其是到了《隐语》和《化鹤》这两篇,有些表达非常接近诗歌。你想过写过诗吗?
薛超伟:中国自古以来就是诗歌大国,我对诗歌也一直存有敬畏之心。但我觉得,如果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时,凝炼成诗歌,反而会失去一定的准确性。小说既能承载诗意,又能承载丰富的表达,是最适合我的文体。
潮新闻·钱江晚报:诗歌对你产生过什么影响?
薛超伟: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诗人们对意象的摘取,以及怎么将意象从现实世界中解脱出来,实现飞升。
比如“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月和白玉盘哪一个意象更具现实感,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不同的答案。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月是最平常的东西,白玉盘高不可攀;可对富人家的孩子而言,白玉盘就是一个普通物件,月反而是虚无缥缈的存在。
我觉得诗人就是在做这个工作,把那些意象挑选出来,把此种物品和彼种物品串联在一起,新的诗意就产生了。
潮新闻·钱江晚报:不同的作家,写作的动力不一样,可能是人物、情感、故事,也可能是氛围或者其它。你写小说的动力是什么?
薛超伟:我习惯在小说中设置一个谜,对我来说,寻找谜底就是小说的叙事动力。还有一重动力,来自小说的语言本身。好的小说语言就像流水,有一种表面上的自然,也有一种内在的思维,流到哪里写到哪里。总而言之,既有内在故事线上的谜推动我去写,也有小说的语言节奏推动我去写。
潮新闻·钱江晚报:展开讲讲作为小说动力的谜。
薛超伟:谜不是指悬疑,而是一种指引,它决定了小说的气质和美感。比如《万物简史》里,阿青提到的百鸟不栖树就是一个小小的谜。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棵鸟都不愿搭理、怪模怪样的树吗?结果宁巧他们竟然真的在阿青藏宝的地方找到了这棵树。在小说创作时,找到这样一个东西,我就会有写下去的动力和信心。 
未来计划出一本幻想小说集
潮新闻·钱江晚报:你曾经提到,《隐语》这本集子里,有几篇不符合你现在写作美学观念的作品,具体是哪几篇?
薛超伟:《水鬼》和《同屋》,里面有一些属于过去时代的陈腐思想和价值观。有读者反映,《同屋》读完后不太舒服。其实我自己重读之后,也不太喜欢了。为什么还是把它放在全书第一篇,是我和编辑讨论后认为,这篇最没有阅读门槛,读者最容易进入。
当然,有部分读者看完《同屋》后,评价比较低,从而放弃阅读整本书。也有读者反馈,《同屋》中写到的都市生活,引发了他们的共鸣。只能说有利有弊吧。
潮新闻·钱江晚报:这些作品中,离当下最近的一部《化鹤》,也已经是三年前写的了。最近这三年,你又写了哪些作品,创作上有没有发生变化?
薛超伟:我最近刚写好一篇幻想类的小说,自己还挺满意的,打算先投到期刊。未来,我想出一本幻想类的小说集,在注重逻辑的同时,加入一些神怪元素。至于创作理念上的变化,我不想一直写的这么“实”,而是想要有一点飞扬。我想先写完一个现实小说集,再写一个幻想小说集,然后再写一个现实小说集……这样既能换换脑子,也能找寻不同的风格。
潮新闻·钱江晚报:对你来说,什么是好的小说?
薛超伟:好的小说有很多类型,无论属于现实还是幻想,它们的共同特质都是揭示了一部分的真相。
潮新闻·钱江晚报:写小说最大的乐趣是什么?
薛超伟:最大的乐趣就是自我设限之后,把限制突破了。
潮新闻·钱江晚报: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挑战自己。
薛超伟:我是个安静的人,生活中几乎不太有变化,只有头脑中的东西在不断发生变化。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尊严的写作者,从不重复自己。每篇小说都写得不一样不太现实,但至少要做到每一个阶段都有需要攻克的难题,和想要实现的美学理念。
写完《隐语》《化鹤》之后,我觉得自己追求的美学理想有了新的突破。怎么让那些静谧的、回归于内心的东西,实现更大的飞跃?我感到纯粹的现实已经无法满足自己了,只能寄情于玄虚和幻想。所以,还是要继续往下生根,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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