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oe
在开始看《打牌》之前，我完全没有把这本书和德州扑克联系到一起，因为在记忆里，北京创投行业那帮美元基金的投资人和独角兽创始人总聚在一起玩德州扑克，他们是傲慢精英的代表，每句话夹三个英文单词，大多数都很简单，这个deal那个carry这么做不work那么做make sense，诸如此类。十几年前，我从长沙的城乡结合部小镇到北京工作，看到这样的场面，只觉得尴尬，无法入戏。正如后来几次team building被要求玩德州扑克时，看着其他玩家的严肃，只觉得好笑。人生这场牌局里，做一个平凡的旁观者很快乐。在万众创业的浪潮过去之后，我还在打工，投资人和创业者们，有人继续起高楼宴宾客，也有人破产、消失、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开始学习掼蛋。
书的每一章对应德州扑克的每一轮，于是我反复回到目录那一页，拍下来发给身边仍然爱玩德州扑克的朋友，他们是常青藤毕业之人，以及上市公司的证券代表，他们用大量的耐心向我科普了为什么德州扑克比传统认知的“打牌”要高级很多，因为它有更多变量，有穷尽无数种牌面组合的可能性让你去记忆、变通、应对，并不是一帮人靠运气赌大小那么简单，过程中他们也解释了每一个英文单词、黑话背后真正的汉语意思，刚开始弄明白德州扑克是怎么回事时，一位和作者小饭一样来自南汇的好朋友讲起了另外一个版本的“打牌”。打牌是南汇的传统习俗，和拆不拆迁不搭噶的，棋牌室里有意思的事情才多呢！要是让她来写南汇人打牌，全都是屎尿屁。——聊到这里我笑到打滚。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一个街头采访，记者问戴耳机的年轻人最近听什么音乐，年轻人一抬眼“谁还听音乐啊，我们都听歌”，什么德州扑克啊，不就是打牌吗！
朋友继续给我科普，德州扑克真正的高手，绝不以几局输赢来评判水准，在长期的智力游戏里，最终取胜的，是那些拥有AI一般的记忆力，超越AI的反应力，以及心态稳定的人。我追问他，运气特别好的新手能赢吗？不按逻辑出牌的疯子呢？他说运气只能赢一次，而疯子会被各种技术打法碾压，你越发疯，高手碾压你越容易。我忍不住继续问下去，那高手呢，高手是无敌的吗？——如果你去的是赌场，那所有的赌博都一样，高手也会破产；如果你以此为生，那是一项职业竞技，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运动员输了比赛要破产。陆少华是书中被客观描述得智商最高的人，但他既当运动员又当赌徒，一边精进技术，一边崩溃狂输，年轻时爱的人挨不到，中年时又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和别人爱得痴缠，你以为他是个德州扑克高手，其实只是一个打牌打到负债累累的赌狗。你以为他是牌局、情感关系里幸运的旁观者，其实他陷得比当事人更深，输得比新手和疯子更惨。
小饭实在是一个老练的作家，虽然他在最后的自述里和小说的情节里都提到“多年没有写作”这个信息，但他成熟的技术，让故事自然融合，人物合情合理过着自己的日子，有人偷情，有人预谋，有人死亡，阅读这本书就像饭桌上一位长辈提起了小区里发生的命案，这个场景充满戏剧张力，却没有一点表演痕迹，因为讲故事的小饭和看书的我都相信是真的。这就是老手的魅力。新手写作是日拱一卒吭哧吭哧推动着情节发展，小饭写故事是轻轻一划手，故事自然在他笔下发生。命案写得很精彩，但爱情戏更甚。我已经不关心谁杀死了谁，真相是什么。只是一直在回味故事里两女一男的爱情纠葛——曹峰天真，以为爱情有开关，巴不得一股脑清清爽爽投入新关系；珍妮清醒，今天说爱你，明天不知道，后天看心情，反正这不是我的主线任务；燕敏执著，这样断崖式的分手谁接受得了，凭什么喊停的人是你啊！我不甘心！一定要谈过很多恋爱，伤害过别人，也被人伤害过，才能把关系里最微妙的占有欲、迫不及待的挣脱和心不在焉的表演都写得细致具体，不止要谈很多次恋爱，还要的冷静地复盘和反思。太多人回忆起自己的爱情，要么是一团浆糊，或者一刀切指责他人辜负。咱们诚实一点吧，真正的爱情，是分不清黑白对错，砍断了手还连着皮，康复时又一次次忍不住撕开伤口端详仔细，原来他早就不爱了，是我自欺欺人。
在南汇这个介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地方，人际关系恰到好处地勾连起了一切，包括命案与谋杀。它既不像现实生活中那样直来直去，也不是智力游戏式的弯弯绕，既没有颓唐而不屈的硬汉，也没有埋藏多年的正义要伸张。小饭用一种“南汇”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拉扯读者的神经，用一种我们喜闻乐见的语言在笔下复现在欧美经典犯罪小说中无数次出现的窝藏肮脏与罪恶的小镇。
整本书看完，为珍妮扼腕。小镇姑娘是一个强者，不动声色看着牌局，用专业的服务换报酬，她的牌局账面永远是正的，原因也很朴素，因为她力气大，核心稳，不跟你们这帮自视甚高的聪明人斗智力，她有她的使命，是大都市里成长起来的脆弱文青和天真直男不可能理解的旺盛生命力，麻绳只有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拧才能更紧，拧得更紧才能去战斗，去反抗。反抗沉迷牌局的人，反抗暴力，反抗威胁哪怕只是轻飘飘的，我只有这一双发牌的手，但它可以为我实现一切。——等等，珍妮为什么要反抗，没有人是为了反抗一切来到这个世界，除非她实在没有办法快乐。苦了太久的人，虽然能尝到甜味，但不知道如何珍惜，如何好好过。珍妮也不是那个幸运的旁观者，躺在沙发上看书的我，大概是幸运的吧。明天开车去周浦吃羊肉吧。
（Zoe，资深公关，爱情小说和悬疑文学爱好者。）
《打牌》
小饭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来源：半岛都市报·半岛新闻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