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心事|徐宗帅先生

潮新闻客户端 王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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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送走的师辈,徐宗帅先生不算年长,一点没有他会很快离开我们的思想准备,以为还可以再交往一二十年,继续听他聊林风眠。今年4月21日送徐先生出殡回来的路上,才一再提醒自己,人就这样没有了,而且有个强烈的信息告诉我,人是会没有的。
多年前,在台北拜访何怀硕先生,何怀硕先生聊天中告诉我,杭州有一位“林风眠迷”,你对校史人物感兴趣,应该去拜访他,认识一下,很多问题可以向他请教,还给我了徐宗帅先生的电话。台湾回来后,也没有及时拜访,待到何怀硕先生来杭参加潘天寿的纪念活动,正好广东人民出版社版《给未来的艺术家》上市,晓风书屋借机邀请何先生到书店搞个读者见面会。这天晚上,徐宗帅先生和夫人庄丽青女士也来了,晓风书屋体育场店挤满读者。何怀硕先生聊书聊人聊自己对未来的担忧,让杭城的读者感受到海峡对岸知识人的魅力。徐宗帅先生夫妇坐在后面静静地听,没有参与对话环节,活动结束后经由何怀硕先生介绍我们才相互认识。
徐宗帅先生聊天面带微笑语气温和,表情偶有犀利的目光,在谦和的底色里是说话很直,碰到关键问题有理有据地表达看法。聊什么都会回到林风眠,说自己精力有限,接下来的时间就留给林风眠了,仅林风眠一个人的研究,还有太多事情可以做。刚认识的几年,觉得他怎么不把自己追寻和资料累积的感受写下来,言谈中他对看到的一些材料的不同看法若整理出来都是好文章,他说会写一些的,就是这几年,我们在“澎湃新闻”上看到他写的有关林风眠的长文,例如《林风眠的西湖》《1930年林风眠与赴日考察团再考》《林风眠与木心背后的潘其鎏》《林风眠毁画始末考——略谈其存世作品的梳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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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风景》68x68cm。浙江美术馆藏。
与徐先生认识后日常来往也不多,一次约我和浙江美术馆的陈纬去他家玩。他家住在保俶路深处离西湖很近闹中取静的老房子里,跟很多我接触过的老一辈一样,房子没有什么装修,水泥地板,一些简朴的家具,书柜里放着旅行买回来的小纪念品。进门五六平方米狭小的餐厅墙上挂着几张小画,都是林风眠画作的复制品,他介绍这几张复制品的出处,也与其寻访林风眠足迹有关。卧室墙上挂着那张现在已庋藏浙江美术馆库房的林风眠《风景》才是原作。朝向宝石山的房间是客厅加书房,简单、干净、质朴,有客人来坐的沙发,还有自己的实木工作台,采光很好的房间,可以听到宝石山上的鸟鸣。墙上挂着一张他父亲徐勉先生的书法,他父亲是浙江文史馆馆员,与夏承焘、徐行恭等湖上词人来往密切。还挂着一张沈本千的山水,简单方便的家居陈设,与窗外的一棵大樟树掩映成荫。徐先生说,很多书已经送给朋友,只留下有关林风眠的资料,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剩下时间就看与林风眠有关的资料了。晚餐在家里,徐宗帅夫妇、陈纬、我,偏西餐的安排,红酒、牛排。知道我爱喝白酒,还有一瓶贵州茅台系的酒供选择,真是一位把生活过得简单细致而认真的前辈。记得那次也流露把自己收藏的林风眠作品捐给公立机构的意愿,陈纬说在杭州首先要考虑浙江美术馆,这个多年工作于美术馆库房的仓库保管员,无时不流露出他的职业精神。
另一次是介绍他的好友王大同老师来滨江彩虹城我家坐坐,他们是去海南避寒的邻居,年纪接近,都是我的师长辈。王大同老师是老编辑,交游广泛,做编辑时的故事和从商时的故事,都是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变化亲历者才有的体会。认识以后,只要王大同老师组局邀请徐宗帅老师夫妇参加,他们都会捎上我,前辈热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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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13日南山书屋活动照片,左起彭飞、徐宗帅、傅国涌、王犁。
其间还邀请徐宗帅老师参加过一次南山书屋的活动,当时约徐宗帅、傅国涌、彭飞,聊蔡元培、林风眠。徐老师一再推迟,说不善于参与这样的活动,我也因为熟悉了,不顾长幼地强行邀请,说您只要来参与就可以了,想说几句就说几句,不想说不说都可以。徐宗帅老师听说我还邀请了傅国涌老师,就勉强答应了,说他也是喜欢傅国涌文章的读者。对我来说,策划安排活动时,把那些没有什么“大名声”又有水平的朋友推到前台,才体现张罗的意义。傅国涌老师早已蜚声知识界,聊北大聊蔡元培;徐宗帅、彭飞老师聊林风眠聊林文铮,一边是激情与担当,一边是和风细雨娓娓道来,一个晚上的活动很快就到尾声。出版社让与会专家选500元钱的书以示谢意,徐宗帅老师说自己这个年纪要做减法,家里就剩林风眠的资料,就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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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读书活动“蔡元培林风眠那些事”活动招贴。
后来与徐先生微信交流频繁,我碰到有关林风眠的问题,顺嘴就留言请教徐宗帅老师和彭飞兄,都会有超出想像的收获。多年下来,与梅州的林勇军兄一致认为,林风眠研究到现在已好几拨人,学院里是彭飞,学院外就是徐宗帅老师了,可惜徐宗帅老师写得太少,没有与大家分享他多年寻访和研究的成果。那段时间,与徐宗帅老师每次见面,他都劝我把博士论文完成后,要研究研究林风眠,说他可是你们学校第一任校长。林勇军兄还热心订机票,抓我去林风眠老家梅州看林风眠故居。在他们的诱导下,我才写了这篇《1960—1966年的林风眠与傅雷》长文,算我参与林风眠研究的第一份作业。文章总是写的快,修改慢,修改过程中,徐宗帅老师给我提供了很多旁证信息,并将其未刊稿《傅雷艺术评论历程初探》供我参考。
这几年,徐宗帅老师开始陆续在“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专栏上发表研究林风眠的成果,每一次给媒体前他都会发给我看,客气地让我提意见,我没有及时回复时,也会电话聊天听听我的意见,体谅我辈忙于俗务的不堪,还不时提醒我要注意休息。去年带我去拜访了林文铮的女儿林徴明大姐,那个上午听林大姐聊他的父亲林文铮先生,她说她没有昆明的记忆,她的记忆从广州开始,当然还有去镇江监狱里去看她父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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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故乡》48x59.5cm。浙江美术馆藏。
徐先生在微信上看到我在台湾时,也会问我会不会去台北,看到何怀硕先生一定表达他的问候。手头有徐宗帅老师送金东方著《莫迪利亚尼》的复印件,还有一本林风眠画册。只记得徐宗帅先生说,假如有机会出版这本《莫迪利亚尼》的简体中文版,他能够帮助获得繁体版的版权授予,并告知封面这张人体是林风眠特意为这本书画的。
徐宗帅老师虽然是长辈,平时微信来往时,哪怕当天没有看到,第二天也会回复。今年二月下旬微信联系不上徐老师,就一再电话联系,他给我回电话时,中气还是很足,告诉我身体有点问题,在北京已经一个月了,马上会回杭州,回杭州再细说。
今年2月23日早晨,看到有个徐宗帅老师的电话没有接,他很少一大早给我电话,我就回过去,徐宗帅老师那边声音还是洪亮。给我说北京回来后,搬到老年康复中心去住了半个来月,还是到浙江医院来了,具体见面再说,让我联系浙江美术馆的陈纬,他有几张林风眠的作品要捐给他们,马上联系陈纬来一下,整个过程希望我都在场。我一点没有听出他得什么大病,还在电话里给徐老师说,年纪大了很多事,是要乘自己头脑清楚处理好,等不清楚的时候处理,家人或朋友都说不清楚,他这样及时处理是对的。我想也就是写一个捐赠协议,让我做第三方证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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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2月24日与应金飞、陈纬去浙江医院看望徐宗帅先生。
挂电话后,赶紧给陈纬电话,陈纬还在温州,本来计划第二天回杭州,说会马上电话向应金飞馆长汇报,今天就回杭州,明天一早去医院。第二天一早,陈纬到彩虹城接上我,又到浙江美术馆接上应金飞馆长,大概九点半后到浙江医院。陈纬说要不要买花,我说这么熟悉就算了吧,其实也是自己偷懒,这方面的礼数,我并不太注意。我们一起走进病房,病房里有一个护工和徐宗帅夫人的弟弟,他问明是我们,就让我们进去了。徐宗帅老师讲明自己的病情和自己的意向,让我们直接去保俶路的家里,说夫人在家里等我们,先看作品,觉得合适,你们就带走。哎!徐老师就是这样干脆,很多事想好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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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睡莲》68.5x66cm。浙江美术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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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睡莲》67x67cm。浙江美术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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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静物》67.5x67cm。浙江美术馆藏。
我们和徐夫人的弟弟一起来到家里,徐夫人出去买东西,徐夫人弟弟联系后,很快回来了。我们看到两个卧室墙上的两张林风眠作品,一张《风景》,一张《睡莲》。记得应金飞馆长看得眼睛发直,说好东西就是好东西,画面有一种感觉勾着你。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林风眠作品,那张《静物》,暖调子懒洋洋的舒适感,不知道是在上海还是在巴黎。当然还有上款徐宗帅的沙孟海对联、夏承焘书法。有书法背景的陈纬说,这张沙老的书法,放进沙老书法全集也应该是精品,且从未发表不为人所知。看完捐赠意向的作品后,我们把徐夫人送到浙江医院,让徐夫人告诉徐老师,美术馆周一上班后就来取件办入库的手续,走到正式捐赠环节,还需要很多程序,希望徐宗帅老师放心,浙江美术馆都会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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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孟海《登天走山联》134x33x2cm。浙江美术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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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承焘《重阳登高北高峰词》32.5x66.5cm。浙江美术馆藏。
记得回美术馆的路上,我们聊看到这几张林风眠作品的感受,应馆长更是说这将会成为浙江美术馆的重要馆藏。因已是中午,我们一起在玉皇山的一家面馆吃了一碗面,应馆长请客埋单,我开玩笑说,参与浙江美术馆多宗捐赠,第一次得到馆长奖励,请客吃了一碗拌面,不过非常好吃。后来我转发浙江美术馆官宣这宗捐献收藏,重庆非常喜欢林风眠的媒体人马拉知悉,留言“六幅风眠一碗面,三生画缘一线牵”。其实,能够以旁观者的身份经历这样的事情,都是长辈信任与厚爱。当时去医院看到徐宗帅老师平静从容的样子,一点没有觉得他会马上离开我们,而徐夫人私下含泪说的徐先生的病情,又让我们知道徐宗帅老师含笑与我们聊天处理这些事情时,已经是他人生最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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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葛亮回传他爷爷葛康俞国立艺专毕业证书。
那几天我与陈纬通电话商量,总觉得要告诉徐宗帅老师最要好的朋友。告诉他认识三十年的好友贺小珠时,贺小珠立马联系徐宗帅夫人问询,隔两天就来杭州看望。小珠和海天老师曾与宗帅老师一起去西班牙、英国、法国,有很多共同的朋友,珠姐又能说会道,说起来都是故事。那天一大早,我先去青芝坞的饭店,见梅州赶来的林勇军,勇军兄带着岭南美术出版社打印的书稿,希望徐宗帅老师可以看到他们合作的成果一步一步的进程。我在酒店大堂粗粗翻了一遍即将出版的《林风眠年谱长编》,感慨万千,觉得此书出版将为未来的林风眠研究提供很多便利。在这部打印的书样中看到一张小说家葛亮的爷爷葛康俞先生国立艺专毕业文凭图片,我还拍照传给香港中文大学的葛亮兄,他回复说这张毕业文凭还留在他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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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仕女》68.5x68cm。浙江美术馆藏。
我陪林勇军、孙儒先到医院,这个时候徐宗帅老师还有精力翻书样,师母还问是否可以把书样留给他们,把徐老师心血成果陪他一起……林勇军说当然可以,打印出来就是留给徐老师看的。贺小珠夫妇稍后到,我看病房挤满人,先到的几个人就站在病房门口聊天,等贺小珠快走时,我们再进去打招呼告别。小珠动情地说会再来看他,徐宗帅老师说,不要再来看他了,再来时他已经在天上了,“想我就看看天上的蓝天。”唉,接触过很多即将逝去的长辈,一般不愿意谈到自己的离去,像徐宗帅老师这样从容地面对自己生命,还是有很多感慨。
我告诉了徐先生介绍我认识的省文史馆退休的蔡军大姐,一位气质很好的老太,在文史馆办公室工作期间,接触过很多浙江的遗老耆宿。蔡军大姐与徐宗帅老师也是多年好友,她赶紧去浙江医院看望,第二天给我留言,告诉我见到徐宗帅老师的感受,也让我知道病危之际每一天的变化。蔡军大姐留言说:
昨天大太阳,一路堵车,半路下车徒步进医院,徐老师已在进餐。见他进了一点点瘦肉,没有吃米饭。精神尚可头脑清晰,但看来极度疲倦。我翻弄旁边《林风眠年谱长编》大厚书,他给我断断续续介绍三个作序的人,还示意夫人趁好太阳给我拍照留念。他指指自己说不会好了,我说这个阶段很讲究意念,坚持下去,他微微摇头。见他困倦不已,逐握手告辞退出。夫人陪我到院子说了他病的过程,还说边上箱子里面都是他的后事穿的。并告我,别告诉我家其他人,下次不要来了,怕费他的精力。
那几天,我也把徐宗帅老师病危的消息告诉台北的何怀硕先生,何老师看到后回复:
王犁,要不是看到你发來的语音和照片,真不敢相信你說的竟是宗帥!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感到非常的震惊。宗帥他比我年轻,平時又不抽烟、不喝酒,怎么会罹患肺癌,而且已是末期呢?当我们在为可敬爱的老友宗帥欢欣收获的时节,却收到这样的噩耗,心里面真是感到人生无常且非常的遗憾及不舍。宗帥夫妇与我的緣份是因林风眠而起。宗帥夫妇热心为林风眠一生艺术的路径追踪寻根,其热忱与累积之辛劳,可以说宗帥夫妻大半生就是为了林风眠而生。当这一切努力已经有了了不起的成果,就如我在他和林勇軍即將出版的林风眠年谱一书中所写的小序一样,赞美宗帥夫妇为林风眠的奉献是有不可取代的贡献。我为林风眠有宗帥这样的知音感到庆幸。怀硕 媛如 4/3/2024
记得陪《美术研究》张涛兄和我们学校图书馆的周飞强兄去看时徐先生还好,我还给徐宗帅老师介绍张涛的齐白石研究和周飞强研究潘天寿的情况;到彭飞来参与研究生开题时,我陪彭飞去看他,已经状况不太好。他弟弟徐宗挥从西班牙赶回来,在病房陪伴,告知是我和彭飞后,让我们进去稍作问候和招呼。精神状况已大不如前,但还认识我们,对彭飞说,你的林风眠研究做得好,还有很多材料没有拿出来给大家看。唉,聊到林风眠,徐宗帅老师真是有一息生命都与之共呼吸。他弟弟徐宗挥今年4月3日离开杭州回西班牙前给我留言,告诉我已不方便去看徐宗帅老师了。我说:“每一次去看宗帅老师,都感到作为人的理性的力量,怎么可能有这么强大的内心来面对自己即将消逝的生命。”隔几天,帮助徐宗帅老师整理文稿的方韶毅说,他刚去看过徐老师,医生帮助吸取痰以后好多了,我还暗自庆幸可以再去医院看他。
今年4月19日早晨我在上海大学招待所,收到陈纬微信告知“宗帅老师走了”的消息,我马上告知一直喜欢宗帅老师的顾村言,村言说这样的老先生“澎湃新闻·艺术评论”要给他发个讣告,还好在他过世前编发了孙儒的文章《追寻一个真实的林风眠——徐宗帅与林风眠研究》。回杭州的高铁上,一直想着与徐宗帅老师交往的事情,记起以前读到过的一首诗,回到家里又找出来读了好几遍,以寄哀思。“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生与死》,[英]瓦特·兰德,杨绛译)
2024年4月28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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