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鬼子《买话》:故乡的“外人”和沉潜的人间隐秘

一种药石无医的疾病,一碗魂牵梦萦的玉米粥,七个突然出现的空蛋壳,牵连出一桩桩深埋于记忆中、掩藏于人心后的隐秘往事。这人间的隐秘,总是被破解的少,被埋葬的多。
近日,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广西文坛三剑客”之一、著名作家鬼子历时十八年精心打磨的长篇小说《买话》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小说讲述“凤凰男”刘耳带着一肚子隐秘返回故乡,老屋如根,温暖治愈。不料,七个空蛋壳掀起往事的幕布,让他看到了平行时空中的另一种人情逻辑。在这个逻辑里,他是另一个人:负心、背义、冷血、绝情。原来,他的孤独,城市没人听,故乡没人懂;原来,让人恐惧的不只是明天,昨天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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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城乡之间的“局外人”
记者:
从《买话》的资料中获知,这部小说是您历时十八年精心打磨而成。这些年间对这部小说主要打磨的是什么?是故事脉络,语言风格,还是叙述手法,抑或是什么别的方面?
鬼子:
主要是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故事。对作家来说,有一个好想法并不难,难的是给这个想法构思一个满意的、有效的,同时也是最有力的故事。
这部小说,早在十八年前,我曾写过一个二十万字的故事。写完后觉得没有写好,就放下了。没有写好的那种感觉,就像要过年了,你的希望是杀一头大肥猪,结果你养的猪却没有长大。我的小说作品本来就不多,而我的写作理想就是一定要写一部让自己满意的长篇小说。后来又换了几个故事,也都没有如意。就只能一直放着,当然,也就是一直折磨着。
2023年,我回老家参加了一个葬礼。不知怎么,脑子突然灵光了,那种灵光是莫名其妙的,但似乎也是必然的,必然的原因是一直没有放弃。就像是我原来每一次点燃的火柴都扔进了水里,而这一次却不同,这一次是满地流淌着汽油。回家后,因为兴奋,我把留了几十年的长发一剪,就开始了这部小说的重写。这就是现在的《买话》。
记者:
看到这本书的书名后,起初并不太明白是何意。读到大约三分之一处,倏然明白“买话”的含义,信息和秘密也可以作为商品买卖,似乎读到一点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这是您刻意或者是无心融入的叙事风格吗?
鬼子:
魔幻吗?如果说是魔幻,那是不是可以说,我们的生活已经不知不觉地进入某一种魔幻的现实。生而为人,总是逃不开命运以及与他人的种种纠缠,而这种纠缠往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这就是暗藏在人世间的种种隐秘。这种种隐秘虽然不像那些看得见的商品那样可以明码标价,但不花钱还真的“买”不到——买不到故乡是怎么看你的。
记者:
读完整部小说,深深觉得刘耳也是个“局外人”,不过还不同于加缪的“局外人”,而是一个在城市和乡村都没有归属感的“局外人”。扁豆这个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当代文学中很少见到这样的儿童形象。您可否简单谈谈塑造刘耳和扁豆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初衷?
鬼子:
刘耳这个人,十八年前就有了,当时叫做刘二。我的心思当时不在名字上,而是在他的身心之上。我觉得这个刘二不仅仅是刘二,而是一群人。这是很庞大的一个群体,这个群体的后来者还会源源不断。如果说,他们是在故乡土地上长大的一棵棵树,因为长大、成才(材),城市把他们拿去当建设城市的材料去了。但他们的根,还在不在故乡?
这好像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其实又是一个很复杂很沉重的问题。你的语音,你的饮食记忆虽然都还是故乡的,但很多人除了清明节,基本上和故乡都没有什么血脉上的关系了。但是对故乡的人来说,你却永远是他们的亲人,他们有了难处就会想到你。他们总是觉得你肯定比他们活得好。因为他们确实活得更艰难,农村嘛,生活资源毕竟是有限的。如果这时候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没有帮他们,一直没有把他们当作亲人,哪一天你回到村里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
故乡是有记忆的。如果想知道故乡在记忆中要对你说些什么,真的就得好好地听一听。我就这样把“刘二”改成“刘耳”了。这个“耳”,当然也就不再只是我们常常说的那个耳朵了。
至于小扁豆,这是去年重写的时候才有的。用这个小孩的声音来告诉刘耳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故乡想对他说的一些话。我觉得比较合理,也比较亲切,而且还会产生许多意想不到的结果。小孩嘛,往往口无遮拦,什么事都能说,也敢说,还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小孩,现在村里确实很多。他们懂得的事也很多。时代在变,小孩,也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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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与叙述对象应有“同床共枕”式的对话
记者:
此前有评论家称,阅读您的作品令人想到“悲天悯人”,您以自己的精神指向重新写明了当今中国知识分子的真正话语和角色定位。您作为作家的“角色定位”是什么?是文学很大程度上还是要书写苦难吗?可否结合《买话》的创作具体谈谈?
鬼子:
角色定位?这个问题没有认真想过。人的思维习惯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来自于他的生活环境和生活经历。当然也有后天的改造,也就是学习。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我的生活环境从小偏重于苦难,所以苦难也自然成了我理解世界的一道门,一个通道。但仅仅叙述苦难是不够的——那样很多卖菜的老太太都能做到。作为一名作家,我觉得你得学会跟叙述的对象进行对话,不管他是谁。这种对话应该是同床共枕式的。《买话》这部小说,我就是做了这样的努力。
记者:
我从《买话》中读到了您对小人物以及社会的悲悯。不过如您此前所言,“巨大的悲悯”在当代作家笔下越来越弱了。这是不是文学发展到了某个阶段?您还是想要用力书写这种悲悯?
鬼子:
越来越弱的原因有很多,而且大家都知道为什么。比如,我们常常说的,为了生存谁都逃不开焦虑。焦虑是我们当下最沉重的负担,焦虑一多,写作的困境也就越来越多。谁都不想让自己活得很难,谁都不想自己给自己找事,给自己添麻烦,就像老掉牙的那个关于“扶人”的事,摆在面前的就是一件需要你“悲悯”的事。可焦虑往往就是占了许多人的脑子的上风——我说的当然是普通民众。
对作家来说,悲悯有很多种,只要不丢失情怀,我觉得都是有良知的作家。
“鬼子”之名在老家很普遍
记者:
这肯定不是一个新话题:您还愿意谈谈笔名吗?尽管您曾经强调过“这鬼子不是那鬼子”,这个笔名仍然给读者带来很多疑惑,甚至是轻微的排斥。目前为止对这个笔名您还是没有过任何犹疑吗?
鬼子:
我是少数民族,仫佬族。在我的老家广西罗城,谁都知道鬼子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听到一个大人把一个小孩叫做鬼子,那是在告诉你,那个小孩顶鬼的。鬼得让人讨厌,鬼得也招人喜欢。在我们那里,叫鬼子的人很多,我只是写作的鬼子而已。
记者:
比起其他两三年甚至更短时间就有一部作品出版的作家来,您的作品写作周期似乎比较长。不写作的时间,您在为写作进行哪些准备?
鬼子:
不写的时候,就是读读书,别的和普遍的正常人是没有区别的。无非是该吃吃,该喝喝,还有就是锻炼身体,或者发发呆。发呆也是很养人的,发呆的时候往往能想明白很多事情,尤其是自己的事情。
记者:
在此前的文学活动中,您曾经建议阅读者重读一些名著,并且言明“所谓名著就是一些能使你永志不忘的作品”。请列举下有哪些令您永志不忘的作品。
鬼子:
这个就太多了。我列几部最近重读的小说吧。比如:《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是马尔克斯认为他写得最好、最无懈可击的小说,如果这是一个中国当代作家写的小说,很多人就会怀疑,一个老头几十年就等一封信,而且每个星期五都跑到一个码头那里等着邮差的到来,这可能吗?可人家老马就是这么写的,而且写的是真好!
还有就是萧红的《呼兰河传》,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余华这部小说是我重读得最多的中国作家小说,我也一直觉得这是他写得最好的小说,好在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写卖血的故事了。他把这条路给做成他们余家的了,他把路堵住了,这也是一个作家比常人更了不起的地方。
还有就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小说不用急急地读,就是有事没事的时候随便翻翻,或者随便听听。听到哪里,那里都像有一个人在跟你悄悄说话。那种语句,那种情绪,就像坐在森林里吸氧,整个身心都舒服极了,真的是一种享受。
记者:徐敏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