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特斯拉抛弃的应届生:一个群十多人被毁约,错过求职窗口期回到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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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4月16日马斯克发全员邮件通知裁员10%,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月。在这突然的裁员里,中国的应届生们也未能幸免。
每日人物所联系的被裁应届生中,不少人说,他们是在全员邮件发出后的第二周才收到特斯拉HR的电话——这使得他们本就被延误的求职时间,又进一步被压缩,而赔偿只有一个月工资。一名受访者称,他们自发组建的十多人特斯拉应届生群内,均被毁约,无一幸免。
之前,他们中的不少人,有着丰富的实习经历,也是奖学金常客,还拿了并不止一个offer,但他们选择了特斯拉。在他们眼里,新能源是朝阳赛道,而特斯拉则寄托着他们的职业理想。
但这次毁约,不仅让一些人的毕业日变成了失业日,就连这份理想也开始动摇。如今,金三银四过去,多数企业招聘窗口关闭,一些人有幸找到了新工作,一些人还在挣扎,还有一些人选择了认命……每日人物联系了被特斯拉毁约offer的四位应届生,聊了聊他们的故事。
文 |谢韫力
编辑 |易方兴
运营 |虎鲸
“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
李华 技术支持
4月23日早上10点07分,我已经改了一个多小时的毕业论文,就接到了特斯拉HR的电话,这是会记一辈子的时间。
对面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大意是相信您也关注到特斯拉最近有些动荡,很抱歉您这个岗位被取消了,之后就是安慰和赔偿沟通。HR职业素养很好,我却有种莫名的愤怒,仿佛我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早就写好周全又敷衍的回复。
比如当她表示会赔偿一个月底薪,我问能不能赔偿3个月,万一我们找不到工作,很难度过接下来空窗期,她说尽力争取,我就知道基本没戏了。
电话最后,我问“下一步被裁的是不是你们?”HR那端停顿了几秒,她的职业面具轻轻碎了,我意识到,她只是个传话的,和我们学生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工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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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视觉中国
其实接到电话前,我并没有往深处想,即使4月16号特斯拉有被曝出过裁正式员工,但基本都是销售、交付的岗位,我自己是车间生产相关工作,属于制造业刚需,只要特斯拉还卖车,就会需要我。
挂掉电话后的一个多小时,我瘫坐在宿舍凳子上,没有心情改毕业论文了,知道自己毕业要去哪儿,改起来都有动力。而一通电话后,就觉得工作找不到的话,毕业了又有什么用?那天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在微博、小红书很机械地刷特斯拉相关新闻,在期待万一有新的转机出现呢?
去特斯拉虽然不是职业彩票,但属于顶格实现了我四年内的职业规划,毁约完全打乱了我的节奏,人生又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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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撤回录用通知函确认书。图 / 受访者提供
我是农村出身,家里第一个大学生,明白自己要肩负起赚钱的责任,我读的这个工科专业比较传统冷门,参考之前学长的就业,普遍只能找到薪资集中在5k—6k的工作。我很早考虑起就业前景,注意到新能源行业繁荣,想往这方面转行,本科4年内我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参加了相关比赛、实习,跟老师做项目,积累了不少经验。
我本来也打算读个研提升竞争力,一志愿没考上,3月起一边准备调剂,一边把简历投给车企。除了特斯拉,我还拿到赛力斯、吉利汽车的offer,比周围同学好太多,我确实感觉自己这几年付出得到了认可。
最开心的无疑是收到特斯拉的回复,面试3轮,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展示了,到3月底,就在调剂读研和特斯拉之间犹豫,老师劝我:“你能去那儿非常幸运,读了研还不一定有机会。”我果断签约。
选择特斯拉,除了大平台光环,待遇也是主要因素。底薪加上提成,HR说试用期拿到12000-13000元问题不大,这在我们家乡当地是顶尖的薪水,足够分担家里供高三妹妹读书的压力,我本身也不爱花钱,最低一个月存4000元左右吧,在老家省会城市买房指日可待。而且我有小小的冒险精神,憧憬上海或许还有更大的人生机遇等着我呢?在我认知里,特斯拉就是最好的。
毁约之后,最初其实还算乐观的,强撑起来投简历,但四五十封投出去,都没了下文,我回去问吉利汽车与赛力斯的HR还有机会吗,对面说帮忙问问,两三天都没回复。
这几天唯一抛出机会的,是一家做核工程的传统重工业公司,要去很偏远的地方不说,工作环境还恶劣,薪水普通水平,职业发展一眼望得到头,这是我当初努力要摆脱的生活,现在它好像是以救命稻草的姿态出现,我犹豫下,拒绝了,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后悔。慢慢缓过劲来,我逐渐意识到因为毁约,付出的代价或许高昂到不得不入错行,悲伤开始累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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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视觉中国
25号早上6点过,我妈给我打了5、6通电话,她知道我比较忙,不是有急事,不是实在按耐不住,这个点一般是不会打电话的,我估计她抖音刷到这个新闻了,但我没接,平复了下,才回拨过去。
她和我爸在电话那头,言辞有点担忧,这几年周边很多亲戚小孩也好,早我几届的朋友也好,他们毕业了一直在家里待业,他们也形成一个观念,现在就业难,知道我突然没了工作,不愿意看我也变成这样,鼓励我多试试。但求职窗口期关闭,努力是很无力的,眼下我处于想摆又不敢摆的状态。
看多了网上求职避雷指南,每次我都把和HR的通话小心录音,想着万一之后用得上呢?但这份录音显得很尴尬,当毁约offer已经快默认习以为常,也没有谁会发声。谁能管?大家都没脾气了。
我一度觉得特斯拉人文关怀真不错,最好的福利是全家覆盖的医疗保险体系,一人参保,全家都能用,对于农村家庭,确实减轻了不少压力。现在是觉得很讽刺,它这些都能考虑到,为什么不考虑毁约节点有多残忍呢?
“被毁约,我首先考虑的是女朋友”
熊敬亭 技术支持工程师
我上周称得上大起大落。周二被特斯拉毁约offer,极限找工作,周五签约了新公司。确实很幸运,感谢我本硕211理工背景,有一定容错空间。
23号早上,我们自发建的特斯拉10多名应届生群里,有小伙伴冒出三句话:接完电话了,哈哈,兄弟们江湖再见。就这三条,虽然没有明说什么,结合裁员传闻,大家了然。
他是供应链质量管理方面的岗位,我心想销量不及预期,首先砍掉销售和供应链是意料之中。而我的岗位属于技术支持类,官方定义里属于售后类别。不管特斯拉目前销量怎么样,但车在市场上的保有量肯定只会多不会少,没想到裁员规模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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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视觉中国
被毁约,我首先考虑的其实是女朋友。当初我拿到特斯拉offer,我们俩求职就定好了要去西南某省会城市,因为我,她上岸了那儿的事业编。眼下找份工作我算有把握,但就是怕去不到约定的城市,我不可能只顾着自己就业。
虽然没有明说,理智上我知道,首先需要有份工作保底,只要招聘官网还开启的,我都海投。可情感上投别的城市岗位,心里有违背承诺的压力。最后底线是先找到再说,要是定好的城市有机会,哪怕差些,我也会选那里的工作。
当下求职,时间很紧张,我每天都在做测评,希望赶在五一招聘闲置期前多推进几家进度。打开电脑页面,还有种穿越回秋招的错觉。现在求职难,应届生琢磨起清奇的角度了,会重点关注想去的公司,甚至卡在开启秋招入口的一个小时内投递,觉得早点投,被看到的机会就大一些,但后面也发现没什么意义,早一点晚一点都要等很久。
就像8月中旬,特斯拉招聘刚开启,我就投递了简历,10月份才收到通知。面试四轮都非常顺利,我群面抢答聊了很多辅助驾驶、激光雷达的问题,全程基本都是我一人在solo,不谦虚的说,我是大家害怕的那种群面选手。
面试官还问我“拆电脑吗?”他知道学生拆车机会不多,我一听就来劲,我不仅拆电脑,同学电脑有问题都是来找我的。我觉得自己是特斯拉要找的那类人,该表现的时候就表现,喜欢探索,热爱自己的工作。
我的直属领导,还安排我提前去特斯拉门店看看,能体会到他的专业,对我负责、看重。我一直以来都觉得,年轻人遇到一个好一点的领导、同事,比这个公司是什么影响大得多,如果能共事,我们应该是相互很投缘那种。
我比较重视家庭生活,最心动的是特斯拉年假。互联网企业基本按照最低要求走的,刚进去只有五天,而特斯拉所有员工都是按照15天走,不出意外,7月份就会去梦中情司报道。
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尽管再怎么契合企业价值观,即使已经和同事、领导有了点滴连接,也会因为一纸文件,中断开始书写的故事,退出彼此的生活,逐渐成为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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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斯拉门店。图 / 视觉中国
《埃隆·马斯克传》里,写到马斯克有阿斯伯格综合征,或许不懂这些丰富的情感。他直播玩《暗黑破坏神》游戏,表面上迎合年轻人,现在看来,或许也是商业目的,但该得罪的还是得罪,该伤害还是要伤害。特斯拉官网写着超过了苹果、波音,成为应届生最欢迎的雇主,这件事情后,排名说不定要变。
我找到的新工作属于半导体行业,他们公司正好缺人,正好在急招,正好也是和女朋友约定的城市。HR的人正好看到了我的小红书,还正好在特斯拉干过,冥冥中也是缘分。半导体行业过了风口,处于平稳发展期,更为稳定,待遇也能持平,唯一的遗憾可能是我不能去车企工作。我确实蛮喜欢汽车的,最近打算去北京车展看看。
颇为巧合,接到HR的裁员电话时,我在玩《炉石传说》。它国服关闭了一年半,暴雪还禁止中国大陆玩家参加赛事。我倒霉地被游戏抛弃过,又被工作抛弃过,年轻人好像总是很轻易成为代价。
发生在建筑行业的事情
也在新能源行业重演
李语 供应链岗位
特斯拉毁约offer对我的影响,我不做评价,只是冥冥中又和命运打了照面。
我是985背景,秋招拿到不下3个offer,都是大公司。说实话,特斯拉面试不是其中最难的,现在国企反倒更难进,我赌赛道,才签的特斯拉。
这几天我琢磨最多的是,大学和社会真割裂,似乎不管学校好坏,所有人都是回归平庸,最终只要找份工作就行,无外乎看待遇和稳定性,不知道我早点意识到这点,很多选择会不会一样?
我揣着理想上大学,在同龄人只知道老师、医生这类工种的年纪,曾翻到一些建筑图片,很震撼,我也想能搭建出这样的房屋,被告知那是建筑师的工作,从此有了职业憧憬。
报志愿时候,我爸妈让我报计算机,参考坐标是身边做程序员的哥哥姐姐,工资真的高,每年压岁钱都能多发点,但我绝不屈服,宁肯牺牲点学校档次,也要挑着土木、建筑类专业报,我挺早就有自我意识。
理想是什么时候破碎的呢?或许是我读大学期间看到一个个房地产公司裁员降薪的新闻,还有身边越来越多的师兄师姐去了毫不相关的行业,基建轰鸣的时代之音已经远去,连带着相关专业变得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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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视觉中国
但我建筑师梦真的坍塌还是从内心开始,大学期间做了建筑行业相关做了多份实习,无论甲方、乙方,可以说把建筑业工作全方面都熟悉一遍,却越来越痛苦。我意识到和学校教的不一样,社会不需要设计,哪里的工作内容都是copy已有的图纸,你的想法、你对工种的情感,有时反而是阻碍,每天画不完的图,累死累活,只剩摆脱这一切的念头,自然逃离。
理想没了,好吧,就业思路回到传统的看薪资待遇。那可以参考的前辈实在太多了,市面都是土木、建筑类跑路经验,清一色的说互联网红利差不多,鼓吹新能源赛道。我的上一届学姐学长批量去比亚迪,看他们朋友圈,按时上下班,待遇还蛮不错,我想就这里吧,抓住我们时代仅剩的行业风口。
现在好多行业其实都和我专业挂点勾,会少部分招我们专业。面试时,我比较能唠,打了个买电脑的比喻,当时面试官都笑了,说我对供应的理解确实比较到位,最后顺利拿到offer。
然而,特斯拉毁约后,对风口判断要打个问号。头部都这样,说明真没有想象中的光鲜,和车企前辈交流,也在叫日子难过,每家都降本增效,落实到打工人头上就是加班,这种太卷的工作我真没太大兴趣。某种程度,发生在建筑行业的事情也在新能源行业重演。
目前我求职的心态像出了家——看淡一切,对大城市、行业各方面没执念,回不回家也无所谓。
这件事,最让我感叹的还是命运神奇。记得秋招最后,我主要纠结两个offer,一个是回家,比较好的单位,属于建筑行业,工资待遇不算高但稳定;一个是特斯拉,跨行业,发展前景好一点,要去大城市闯荡一番。
我以为这是命运给我的选择机会,深思熟虑挑了后者,但现在回看其实压根就没选择权。
我们是最需要乘风而起的人
但这股风已经不在了
何皓 售后专家
很奇怪,接到毁约的通知,反而缓解了我拿到特斯拉offer以来一直紧张的情绪。
平心而论,我只是普通本科,学历一般,特斯拉员工的光环曾笼罩过我,很难忽视。比如毕业季,如果询问其他同学在哪工作,对方大概率会回答“什么行业”“什么性质的工作”,不会具体到公司名称,因为说了可能大家也不知道,但如果拿这个问题问我,答案就是“特斯拉”。
去特斯拉工作,有点像做梦。我最初也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群面介绍,和我一起竞争的有985、211,还有国外QS前100的同学,我很疑惑,怎么背景那么好的同学也选择这个岗位,听他们一个劲强调“平台”“待遇”“潜力”,可见特斯拉的工作吸引力有多大,竞争虽然激烈,但又证明来对了,我几乎可以预见人生会节节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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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斯拉工厂。图 / 视觉中国
我复盘过自己为什么能拿到这个offer,除了实习背景切合,我做过不少准备,浓缩几万字的行业知识,在word文档中打出4、5页纸熟记。特斯拉挑人很专业,举个简单例子,面试官问得多的是新能源行业知识,他们也不完全看学历筛人,愿意给有能力的同学机会,在当下很珍贵。
我至今记得,最初仅凭电话、邮件通知我得到offer,感觉很不真实,我小心翼翼地做着梦,晚上偶尔还睡不踏实。后来特斯拉把三方协议寄过来,又送来校招礼盒,这个梦慢慢变得实际。我希望这个梦变得更美好,开始逼自己继续锻炼英语口语能力,为以后的工作和机遇做准备,我们这个岗,特斯拉其实没有强制要求英语水平,但我觉得特斯拉的人需要有流利的口语。
电话还是来了,我心里早有准备,那位HR似乎不忍心开口,铺垫好长,委婉提醒我有没有猜到她打电话的内容,我们infj共情能力很强,我打断了她,主动说是不是offer的问题,她承认了,我是自己叫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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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视觉中国
我现在也不必害怕失去了,情绪反而稳定下来。身边更惨的案例是本该5月份入职,都租好房了,招聘还是终止,没了容身之处,还有为了特斯拉offer没有选择深造,或许又耽误一年。
毁约之后,无外乎继续看春招机会,或者准备考公、考编、考研,出路看似很多,又何尝不是回到原点的迷茫。
据我观察,211、985背景的同学,其实很容易被捞,比如这几天我又刷到很多签约比亚迪的帖子。但我们双非背景的同学很尴尬的,求职结果不尽如人意,现在留给我们的是一些销售之类的,待遇和工作内容没那么好的岗位。
我们是最需要乘风而起的人,但这股风已经不在了。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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