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璚及其子诗集中的人生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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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陈策骐五十眉寿征诗,陈声聪寄诗三首,《兼于阁诗话全编》未录,见于听诗斋2024年4月6日微拍“清代民国文人手迹专场”。
1947年,福州人陈策骐(字逸韩)五十眉寿征诗,堂兄陈声聪题赠:“与君数雁序,少于我一岁。少小随宦回,满口粤语利。门前逐儿嬉,绝驰不受辔。论辩高抗人,我弱辄先避。”笔调轻快,而历史却显示其吊诡的另一面:辛亥年(1911年)陈策骐14虚岁,其父陈寿璚(1873年—1945年1月4日)成了清代嘉应州(今广东梅州)末任知州,在“杀降”事件中备受煎熬,凄然返乡。
“杀降”与“清算”
梅州光复以“兵不血刃”开局,继而游击白如镜以“兵变不屈死”载入《辛亥殉难记》(清遗编撰),不久便是“五虎(甫)闹梅州”。风云突变,得失均在于当地革命党人派系众多的事实。李汉为当过调解人,计其《梅州光复片断》所列武装力量,有“冷圃”主导、学生军、松军等6支义军。
叙事人立场不一,引发“罗生门”式的观感。参与策反游说的黄干甫记述,“知州陈寿璚、游击白如镜各自向梅军司令部投降,交出所有公款及旧式枪械”,“命令他们暂时回原衙署居住,俟水路通时,准予安全离梅”。但陈寿璚心存恐惧,“在衙住了数天,便随同县人陈春舫(教育会)到南口圩陈姓家中暂避,以求安全。而游击白如镜系满洲人,无处可投,仍在原衙居住”。叶菊生是《讨清檄文》起草人,则言“知州陈寿璚弃职逃跑,游击白如镜无抵抗”,未几“熊越山(同盟会员)亦至……将白牵出大堂枪毙,至引起内部发生裂痕”。
混乱的场景叙述带出问题:是“弃职逃跑”,还是“在衙住了数天”?“暂避”与“杀降”孰先孰后?
温翀远与“杀降”事件关系较为直接,据其回忆:1911年11月11日当晚,“冷圃”派已说服巡防营放弃抵抗,梅州和平光复。11月14日,熊越山率其旧日在汕头联络的志士20余人返抵州城,发现光复后的梅州毫无革命气象,“即向松军(由温翀远带队)取去手枪五支,率其同来志士直趋旧游击衙门,把压迫人民多年的游击白如镜枪决了”,接着就“清算知州陈寿璚所掌管的库存”,查出白银五万余两。
陈策骐《先君行述》提供另一视角:旋革命军起,四方响应。八月(应为农历九月下旬),暴徒诡称革命军侵入州城,武官殉难,转毁州署,先君暂引避。暴徒既肆捜索、翻账目,坚请先君出见,逼清算账务。先君不动声色,将履任后收支详数一一清点,余款与暴徒所搜索者适相符。暴徒始惊服乞留,先君力却之,乃赠资斧九百元,沿途酒肉相款护送出境。
其文字固然有“为亲者讳”“美化歪曲”之嫌,也和其他叙事一样“许多情况和人名不易记忆清楚”,却可为“温翀远版”理清眉目,明确了“杀降”“清算”时,陈寿璚尚在州城。
“七绝”与“楹联”
晚清梅州贡生王漱薇《梅联最话》收录陈寿璚两联,并云:陈牧署任,方及一年余,适遇辛亥沧桑,为革命激烈分子窘,所有行李衣服,概被抬出大堂焚烧。是时值白游击被戕,民情震骇,而革命中和平分子制止弗听,几乎阋墙。幸有人调停,陈牧始免于难,后逃出投南口族人。事定后,由族人捐赀佽助回籍。
《梅联最话》修正和完善了陈策骐的叙事,“南口族人”的集体记忆也有所印证。南口圩在梅州西14公里,《舜裔源流世系暨先贤事迹》(1977年台北初版)由南口陈直夫编纂,这部族谱写道:那时武昌革命成功,梅县亦准备起义,先父(陈亮筠)与族叔春舫参与其事,为避免伤亡,因先祖父(陈国梁)与州官陈寿璚私交甚好,乃嘱先父秘密向陈州官说服投降,请其下令不抵抗,本族保其家人安全。陈州官目睹国家大势,不得不服,乃表同意,先祖父遂接其全家到来南口住于嘉莲书屋。
这些说法可与“官绅密谋独立”(李汉为说)、对革命组织活动“从来不加过问”等史料交叉互证。光复前夕,有学生上街游行,高呼“打倒满清,光复中华”等口号,“并未引起任何冲突”;光复之日,“均剪去发辫向梅军司令部投降”。陈寿璚当年不到四十,岂能以“老朽无知”草率形容。
王漱薇说陈寿璚“当时有感怀七绝十余首,州人多抄阅之云”。资料也称“州牧陈寿璚闻风惊逸,留诗‘适庐’,嗟叹而去”,“适庐”或指梅州绅士黄玉屏(参与官绅密谋)的寓所。陈寿璚《息楼诗集》只字未录,但李汉为摘抄四首,其二云:“义旗所举种扶黄,人已归降杀不祥。况乃无厌将及我,同胞二字太荒唐。”
其四为接“乱世家书”感怀:“先庐报道成灰土,搔首苍天泪满襟。”1917年,林纾与陈寿璚书:“回念保福山(今福州八中一带)故宅,弟曾经过,闻群从书声,辄太息尊人之有福。”是否指此?王铁藩说陈寿璚“居化民营通天境巷”,即陈声聪所谓“左首仍存庆城寺,西街无改井楼门”,可见陈家前后均维系同堂而居。
至于他的官廨题联,署大堂云:“要怎样清慎勤,惟见得天难欺、民难欺、长官难欺,求无过不求有功,毁誉何妨听舆论;说甚么才学识,但视夫情所在、理所在、国法所在,弗受德亦弗任怨,鉴衡且自懔冰心。”花厅云:“事本至公,何妨入室;吏原非俗,再求读书。”文字可通神,当地文史学者有感而发:视其楹联志趣,也是一位想在任上有所作为的官员。无奈满清政治腐败,大厦将倾,陈亦无所作为。
涉及梅州,《息楼诗集》只提一件往事:“魏君润民,五华(嘉应州属长乐县,鼎革后改今名)人也,来闽为推官,谓予梅州任内平魏、李斗案,至今犹有称颂者。书此志愧。”指的是“两姓争山酿斗,互相掳杀百余人”,陈寿璚带兵弹压、划界勒碑,妥善处理了这起恶性事件。
陈寿璚携家眷(育有一男两女)避难南口,陈直夫时年4岁,但坚称自己尚能记忆:“她们多系小脚(缠足),她们给我见面礼是银圆也。梅县事平之后,便护送他们到汕头乘轮船回去福州。”
“祸福”与“毁誉”
陈策骐著有《倚寒楼诗》,编选其1919年至1962年的诗作,开篇题为“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参与北京学生示威游行感赋”,首联是“忧国书生策枉陈,拼将热血洒京尘”。陈寿璚《喜韩儿归,用放翁遣舟迎子遹均》诗中自注:“京师学生以争青岛事全体被逮,儿亦与焉。”勉励其子:“祸福勿避趋,言之必可行。”
李汉为之所以抄录四首诗,是要“充分暴露了他对革命的不满”“让后人看看当时清廷官吏的心态”。实际上,陈寿璚并非一介风尘俗吏,也不像沈瑜庆这般遗老抱缺守残。入民国后,他供职于福建财政厅,其作为今人多有提及。而从1934年的司法行政部训令,可知其亲家、时任江西高等法院首席检察官的林炳勳还努力为他谋求该院检察处“主任书记官”一职,这一职务并非临时性,因为迟至1944年6月17日,尚有“调任陈寿璚试署福建闽侯地方法院检察处书记官”的部令。事实远非《先君行述》“癸酉(1933年)春,先外舅林仲立公筦赣法院,约往游居三年”那般轻描淡写。尽管工作时断时续,去世前几月,陈寿璚还在为“衣食谋”奔波。
陈寿璚晚景不佳,而陈策骐履历颇丰,堪称民国“理工男”的标配,从《中国工程人名录》(1941年版)可一窥大概:1897(《林则徐世系录》载其生于1898年),福建闽侯;北京工业大学电机,1922(毕业);美Harvard U(哈佛)电机硕士,1928(毕业);福州无线电报局工程师;海军总司令部技正,电信科长,海军部科员;劳动大学电机系教授兼主任;江南造船所电机工程师;汉口无线电总台管理工程师,1934;交通部湖北电政管理局总工程师,1937。
1926年6月,《寰球中国学生会周刊》刊发“陈策骐君将赴美深研电机工程”的游学新闻,补充了他早年“福建省立第□中学数理教员”等从业信息。原计划是去“美国纽约省(州)之康乃(奈)尔大学”,定于“八月二十二日与清华团乘麦金兰(莱)总统号同舟放洋”;《倚寒楼诗》也透露不少个人行踪,如《汉口闻警》(1938年)自注:“时负有留守任务,避居法租界,冒死设台与后方联系,处理善后工作。”
1946年已见陈策骐任“重庆电信局副局长”的报载。1949年底解放大西南期间,在“十六条杀令”恐吓下,陈策骐仍积极参加“护局”活动。1950年留任,后又见于“重庆大学电气工程系教授”名录。1955年7月20日,北京邮电学院成立,重庆大学相关师资是其一大班底。陈策骐为九三学社北京分社第三届委员,社史资料《北京分社早期社员名录》显示他1955年8月27日“自重庆分社转来”,任“(北京)邮电学院无线电系副主任”。
之后如陈声聪所言,“嗣调训河南确山,复回川”“癸丑(1973年)退休”“乞居成都”“近裒其新旧作若干首曰《晴川集》”(《逸韩五弟八十赠诗》一九七七年丁巳)。所指应与“北邮”于1969年起迁至确山筹建干校、更名诸事有关。
校史档案显示,陈策骐是1961年度“北京市先进生产者”。值得玩味的是,现今“孔网”贴出一册《倚寒楼诗》(约1962年版)书影,内页原持有者加注不少眉批,那首“五四感赋”被批为“美化自己”;《与一隅晚步》“琴声灯影来歌馆,花气鱼腥过酒家”招致恶评:“回忆解放前花天酒地旧官吏生活、糜烂生活,黄色。”陈策骐于1978年去世,其人生正应了“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的古训。
作为上海诗坛一代盟主,陈声聪评点五叔父陈寿璚诗“近随园、瓯北一路,入社(说诗社)后力求深质,而终以本来面目为佳”,逸韩五弟“清新带蕴藉,佳处近陆游”。而从“诗史”的角度来看,父子两诗集恰是其人生档案的熨帖脚注。(福建日报记者 谢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