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的湘村丨向午平:窝瓢夜话

编者按:百名作家、百座湘村,无数湘人、万般湘味。他们的笔下,有山野之趣,有儿时回忆,有湘村的往昔和今生……即日起,红网文艺频道推出《文学里的湘村——湖南名家写名村》专栏,推作品、推作家、推乡村,讲好湖南乡村故事,以文学赋能乡村振兴,擦亮、打造湖湘名村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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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瓢夜话
文/向午平
一直想去窝瓢,却终究未能成行。
窝瓢是一个村子,躲在湘西古丈的大山深处,这山深得在北斗导航上都找不准进去和出来的路。
窝瓢是苗语,窝意为“水”,瓢意为“热”,因为村子中有一口常年冒着热水的泉井而得名。
想去窝瓢,不为其他,只为看一看窝瓢村那一位九零后的女支书,看一看原本在北京从事音乐行业的青年以怎样的姿态把自己放进了一个村庄的舞台。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终于来了一次想走就走的旅行,一个人开着车向窝瓢出发。
那天,冬阳很暖,经环城路,进国道,过省道,走县道,一路村庄毗邻,田陌相连,溪水长流,山脉纵横。
沿溪而行,车至翘水河畔,路便越走越小,天便越走越窄,蛇行至坡顶,又蜿蜒至山脚,如此反复三次,才在一条小溪沟中幅度较小地起起落落。路上偶遇羊群,几十只大大小小毛色各异的山羊,熙熙攘攘地拉出一线长长的队伍;队伍前面有一个骑着摩托的青年缓行着引路,后面跟随了一个肩扛一捆柴火的老人吆喝。摩托的引擎声,羊群的蹄音和鸣叫,加上老人的吆喝混杂在一起,漾出去,又荡回来,在窄窄的山沟里回旋,久久不愿散去。路左边的坡上,时不时的有一些蜂桶有致地错落,没有蜂地飞舞,不用去看,就能知道其中肯定流淌着酝酿了近一年的甜甜的蜜。也有二三辆小车迎头驶来,全都远远地寻了错车道停了,或鸣笛或微笑着让我先行。
依稀望得见几丛青瓦屋背的时候,窝瓢已是近了,有炊烟婀娜、鸡鸣犬吠。公路伴溪穿寨而过,房屋渐密时才到村部。因为谷深山高,夕阳早已落下,天边只余一抺淡淡的金边勾勒出山脉的轮廓,沿沟而建的两排房屋燃起了几点灯火。
女支书已和几人早已等着,脸上全都漾着真诚的笑。逐一握了握手,走进屋,两盆炭火,几杯热茶,驱散了渐浓的夜寒。
女支书名为向语涵,以前会过两次面,没有什么交谈,倒是在抖音上见得多,常常通过屏幕看她激情满怀的以苗小鐌的名义介绍自己的窝瓢和农事。
我和语涵,三名驻村工作队员,加上由村主任退下来任村里综治专干的老杨,围在两盆炭火边夜话。没有刻意去问什么,我大多时间都在听他们交谈,总想在言语间不经意地找寻到一些故事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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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涵是土生土长的窝瓢人,1993年出生在窝瓢村一个叫江西寨的小寨上。她从小出外读书,然后北漂寻梦,十多年来回到村里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五次,想不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会把她和自己的村子再一次紧紧地捆在一起。
那是2020年初,回乡过春节的语涵因为疫情不能返回北京。闲不住的她就去本县的墨戎苗寨当起了兼职导游,想通过这个身份让更多的人了解苗族文化。谁知道,半年多来,返京时间遥遥无期。快到年底,没有等到回京的消息,镇里的党委书记却去苗寨找到了她,提出了让她回村任支部书记的想法。
语涵被镇党委书记的话惊呆了,自己一直怀着一个音乐的梦想,梦想的舞台还在北京的上空高高飘扬。好不容易从那方山水间爬出来,又要把自己的青春和梦想再塞回去,现实吗?北京和窝瓢的距离似乎过于遥远,音乐家和村干部的轨迹怎么也难以重合。那几天,语涵的思绪一直在北京和窝瓢之间来回游荡,落不下来。
她想到流传在村里的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寨子有24丘田,有一次全寨人去插秧,插完后数来数去就只有23丘,最后好不容易在一个村民的斗笠下找到了最后1丘。虽是一个笑话,但也道出了当地自然条件恶劣的辛酸。但她又想起了村子里成群的鸟雀、如浪的森林、清澈的溪流、湛蓝的天空和在青瓦屋背上升腾的缕缕炊烟。那里有含辛茹苦,也有田园牧歌。
继而,她又想起帮助过自己的诸多好心人,如果没有他们,自己就进不了校园,考不上武汉音乐学院,又何从谈起音乐的梦想?在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许多人无私地伸出援手;村里现在也需要自己,自己就得回去!
最终,她选择了回村。年底,她当上了村支书,不久又全票当选为村主任。
语涵说,她永远难以忘记投票选举的那个场景。村民们没有几个认识她,听说她是本村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后,都毫不犹豫地投上了赞成票。那是一种难得的信任,饱含了太多的希望,是压力,也是动力,更是鞭策。所以,她不敢松劲,不能懈怠,就是在最为艰难的时候,也不言放弃。
我问,最艰难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语涵看了看我,低下头,许久没说话。
坐在一旁的老杨说,语涵来了后,8个自然寨都通了公路,全村通向外面的公路有两条,其他基础设施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是难的时候也太多,一下子说不出来。
是呀,难的时候太多,太多。
开始当支书那一年,晚上常常要往返于村部和江西寨之间,除了惊飞的夜鸟和婆娑的树影,几公里的山路上就是一支手电闪烁一个人独行;有时候,对工作不满的村民故意挖断了路,就得徒手爬坎;回家的必经之路被人织上了专门堵路的篱笆,只能绕行;春节里好不容易一家团聚,又有人借着酒性冲上门来指桑骂槐;为了改造村里的基础设施,被人指着鼻子叫骂;母亲不忍心语涵一个人在村里,离开姐姐们搬回了寨子,她却因为工作忙,吃住在村部,让老人一个人在家独守,还经常因为村民们的风言风语担惊受怕;为了工作,半夜返回的途中出了车祸,膝上夹了钢板也要为村里的发展忙碌;村集体经济的主打产品辣椒酱做出来了,东奔西跑好多天却筹不到购买包装的资金,一个人不由自主的在夜幕下痛哭失声……而丈夫却在三千公里外的黑龙江畔守卫边疆。
在农村,女人是弱势,辈分小是弱势,家里男丁少是弱势,语涵恰恰都占全了,而且她还是一个嫁出去了的女子,可以想象她承受的压力和委屈能有多重。
语涵有些害羞地说,我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自从当上了这村干部,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回。
其实,每一次眼泪都还没有干透,她小小的身影又奔忙在村里的山坡、田畴和瓦屋之间。
后悔吗?我问。
不后悔,不放弃,语涵回答,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流露着倔强和坚定。
老杨嘿嘿地笑着说,这才是我们窝瓢山里人不服输的精神!
老杨是向镇里推荐语涵当村支书的第一人,他说,窝瓢需要青年,需要文化和眼界,窝瓢不能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但要把人留下来,就要给他们想留下来的理由,村里要给他们能致富的希望,找赚钱的门路。十年前,窝瓢村很多人连十元的医保金都交不起,没有一台车,没有一幢砖瓦房;经过精准扶贫和正在进行的乡村振兴,现在私家车就有三十多台,砖瓦房占了全村的三分之一。偿到了富裕的甜头,对生活的要求更高,村干部的压力也就更大。
工作队队长插话说,老杨把传帮带做得很好,十分支持村里的工作,他做的事远远超出了一个村综治专干应做的奉献。
我把语涵推上来,就要让她稳稳当当地走下去,老杨说,如果不回村,她会过得更好,不是为自己,都是为了窝瓢的未来。再加上工作队的支持力度大,工作做不好,心里也过不去。
是的,都是为了窝瓢的未来。语涵的每一项工作都尽可能为长远发展作铺垫。
窝瓢村地广人稀,全村8个自然寨分布在1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寨与寨之间最短的距离1公里,最远的则有7公里,整个行政区划形似一个大型的水瓢。
按语涵的话来说,就是要用这大水瓢舀来窝瓢的幸福。所以,她把村里的第一个产业——辣椒酱,取名为窝瓢红,意为在红红的政策下迎来窝瓢村红红火火的美好生活。
窝瓢红,我在语涵的抖音上见过,也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直播里见过,那鲜红透亮的辣椒和喜笑颜开的采椒人看上一眼就能打动人心。
这产业确实很小,小得可以让许多人不屑一顾,但她是窝瓢村土生土长的希望,她是大山深处一个村子带着泥土芬芳的未来。
这希望,这未来,氤氲在红亮亮的炭火中,也蓬勃在围火夜话的我们心中。
我问语涵,你心中的窝瓢是什么样子。
语涵想了想说,像我们这样大山深处的村子要有大发展,不现实。我只希望未来的窝瓢,留下来的人老有所依、膝下承欢,中年人有事做能致富,青年人能看到生活逐步向好的希望;走出去的窝瓢人,能因为自己是窝瓢人感到自豪,从而生出扯不断的乡愁。
夜很深了,我们才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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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鸡鸣与鸟啼的合唱中醒来。这天的日历是大雪的节气,但没有雪的纷飞,整个窝瓢都被晨雾笼罩。放眼望去,只能看得到近前朦胧的几幢房舍。对面的一户人家有炊烟升起,夫妻二人正在下大力气掺和泥沙,旁边新建的砖瓦房还只完成一半,一只狗悠闲地躺在坪坝里,几只白鹅正踱着方步。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与祥和。
吃过早饭,老杨去县里衔接工作,语涵去镇上开会,我拉着工作队长去看语涵出生的那个江西寨。
之所以叫江西寨,说是这个寨子的先民为躲避战争,从江西迁徙过来,均为向氏。
去江西寨的公路,应当新修不久,还没来得及硬化,一会儿曲折在山脊,一会儿盘旋在山腰。颠簸了二十多分钟,才远远地看到几片瓦楞隐藏在树林间。走近前去,只见十几幢木房子依着山坡的地势而建,几乎是一个朝向,一层层地呈梯形背靠着大山,屋前都没有什么坪坝。最前面的那排房屋往外几十米,山势便突然直线跌落,形成了一条看不到底的深沟,又突然高高地陡峭地耸起,挡住了远望的视线。寨子里遇见三两老人,微微地笑着招呼,成群的鸡鸭鹅扑腾着嬉戏。
队长介绍说,窝瓢人保家卫国从来没怂过,出了好几个抗美援朝的战士,江西寨现在还有一个80多岁的老兵健在。又指着对面起伏的山脉说,那是白虎山,是这里保护得最好的原始次森林,因山中曾经出没过白虎而得名。那里有附近十里八寨出名的孝子天梯,天梯陡坡有700余步台阶,坡底断断续续近200步台阶,合约999步石阶,它是明末清初村民自修的官道,也是江西寨原来走向外界的一条主要通道。现在通了公路,基本荒废了。
我久久地望着对面的大山,沉默了,仿佛看得见江西寨的村民们佝偻着身子,挥汗如雨、负重前行,他们一代一代地走在这古道上,繁衍生息,艰苦耕耘,不言放弃。一直到现在老一辈的老杨,年轻一代的语涵。
我相信,有更多的语涵会在更宽阔的道路上从这里走出去,也会有更多的语涵以不一样的方式从外面走进来。江西寨如此,窝瓢村的其他寨子也亦然。
(文中图片皆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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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午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湘西州文联主席,为湖南省政协第十一届、十二届、十三届委员。迄今为止,已在《民族文学》《萌芽》《芙蓉》《湖南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百家》《散文诗》《辽河》《满族文学》《羊城晚报》《光明日报》《湖南日报》等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八十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躁动》等。曾获湘西州“五个一工程奖”、“沈从文文学奖”等各种奖项。作品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新时期湖南文学作品选》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