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曼爱看武侠,是还珠楼主的“铁粉”

“还珠楼主先生:
我是一个武侠小说迷,海上的武侠小说没有一部没有看过,自从见到您的《青城十九侠》等等,我才觉得眼前放出一种异样光彩,我敢说我平生还没有见着像您这样一只神笔呢!白话写得像您这样的美丽活泼,还真少见呢!古今的名小说我也不知看了多少,像您这样的文字,能使我如此的钦佩,我自己都难得感觉着的,可是最使我难堪的就是看了前几本以后就买不到了,各书局都问过,也曾出过重价,还是买不全,所以我忍不住给您去信,请您告诉我,如果我寄钱给您,您能给我将您所有的著作都给我寄来么?一个不相识的人来这样的麻烦您,一定要使您不高兴,可是您只能怪您自己为什么写出那样好的小说来,才找出这意外的麻烦。
我是一个最懒于动笔的人,同时也是最难得崇拜别人的文字的,我今天竟肯突然去信给一个不相识的人,也是平生第一次,可见先生的文字动人了。请您快给我一个回信,并请告诉我您的真名。
陆小曼敬上。(回信请寄上海法界福煦路福煦坊卅五号徐公馆,徐志摩夫人陆小曼女士就是我)”
这封信刊登在80多年前的《新北京报》副刊。一位民国时期大名鼎鼎的名媛居然公开在报纸上“追星”,自承是武侠小说粉丝,更是还珠楼主的“铁粉”,金庸的粉丝群体庞大,恐怕里面也没有谁能比得上这位了。
今年是金庸和梁羽生两位武侠大宗师的百年诞辰,不少地方纷纷举办纪念活动。江湖上的各路金粉、梁粉自然不甘人后,在网上纷纷以多种形式发声、发文。若纯以“入迷”程度和粉丝身份而论,这些武侠粉丝们还真不如八十年前的这位女武侠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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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曼
还有第二封陆小曼的来信
陆小曼何许人也?民国时期的才女,会弹钢琴,于绘画尤有天赋。十六七岁时已能熟练使用英、法两国文字,被校方推荐给北洋政府外交总长顾维钧后,经常受邀参加外事接待,担任译员,深得顾维钧赏识和称赞,逐渐名闻北京社交界。
她与徐志摩的恋爱与婚姻是当时人与后人的永远话题,诸如梁启超在二人婚礼上对陆的训诫式证婚词,徐父断绝给徐志摩的经济支持等,负面消息源源不绝,甚至后人还有给她贴上诸如“骄奢淫逸”之类标签的。
在喜欢她的人眼中,陆小曼完全是另外一种形象,下面抄几句流传很广的名流赞语:
“面目也越发清秀端庄,朱唇皓齿。婀娜娉婷,在北平的大家闺秀里,是数一数二的名姝。”(梁实秋)
“北平不可不看的一道风景。”(胡适)
“一位震动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艺界的普罗米修斯。”(郁达夫)
“她的古文基础很好,写旧诗的绝句,清新俏丽,颇有明清诗的特色;写文章,蕴藉婉转,很美,又无雕琢之气;她的工笔花卉和淡墨山水,颇见宋人院本的传统;而她写的新体小说,则诙谐直率。她爱读书,英法原文版的小说,她读得很多。”(刘海粟)
“陆小曼真是名不虚传,堪称东方才女;虽已年过半百,风采依旧。”(傅抱石)
无论这些赞语真伪或者是否言过其实,无人可以否认,陆小曼是一位风采夺人的女性。
笔者在网上看过一点《曼庐戏墨》中的陆氏画作,山水画的意境尤好,超逸自然,足见心中丘壑。只是,上面这封信写得如同一位追星的“小迷妹”,笔调固然有趣,但竟然出自陆小曼之手,实在令人惊讶之外,有些怀疑其真伪了。估计报方也想到这点,同时刊出了第二封陆小曼的来信。
寿民先生夫人同鉴:
蒙赐回书已觉万幸,再赐大作,真使我何以为情,然盛意殷殷,又不便过却,奈何,奈何。思之再三,意欲书一小张或扇面,也可送与贤伉俪作为纪念,不知意下如何?曼学画数载,虽不能言精,然颇蒙社会之赞许,但粗拙之作,不知能入大家之目否?他年贤夫妇如能南来,定当扫阶以待。
曼数年来闭门谢客,每日与我为伴者惟书与小说耳。自阅先生大作以后,其他武侠小说已觉不堪入目,近在病中每思及青城中之隐居深岩与山川草木为友的几个老人,真使我神往,虽明知其为空中楼阁,然作者如无其意,岂能写得如此活跃,即此可见先生之胸襟矣。贤夫妇之韵事著作,不知何日印好,此书写来定能别有风味,又可一饱眼福矣。曼他日也思将志摩一生之事,及曼幼年遭遇之不幸,写成一书,一洗社会对我等所有误解之处,但自恨无才,笔不达意,不能尽吾之思,又加年来多病精神日废,但等志摩全集印出,此书即为其中之一,共十大本,现在商务印书馆印,若不因我病,则早已出版矣,他日定当赠阅,还望先生指导,因大才实令我万分钦佩耳。志摩在日,每恨不能写小说,散文写得甚为美丽,一写小说,终不能满意,吾也觉其然,当日如能见先生之大笔,必定喜极狂跳,因吾二人均爱才若命,每见一奇才,即相对讨论,即至深夜也不觉其倦,惜乎天不容人,一至于此,夫复何言!
匆匆复此,病后无力,草草不堪入目,望勿见笑。书如寄出,请赐一佳音,以感渴望。即颂内安。陆小曼上
让她神往的“几个老人”是谁?
陆小曼爱书、求书心切,但她不知还珠楼主是谁,更谈不上了解,就故意用追星女粉的口吻写了第一封信做试探。当她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后,第二封信的笔法丕变,端谨自然,陆小曼的文字功力与修养可见一斑。
还珠楼主本名李寿民,他显然给陆小曼回了信,告知本名及已有夫人在堂。附寄已经出版的诸作,其中《青城十九侠》肯定有,其他作品就不得而知了。而陆小曼回信抬头写着“寿民先生夫人并鉴”,并坦言画小张或扇面回赠,得体尊礼。若不写“夫人”,则以徐志摩遗孀的身份,给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已婚男性写信,外界得知,或立成报纸炒作热点,对内也必遭收信人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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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出版的《青城十九侠》书封
陆小曼说,《青城十九侠》中有几个老人让她神往。根据写信时间和该书出版情况推测,几个老人应是铜冠叟、雷春、银发叟等几人。时逢明末清初乱世,他们身具高强武功却远离尘嚣,潜居深山,课徒教子,与草木为友,实有退而独善其身之意。不过身具绝学,一旦时机来到,自会出而济世。陆小曼人生不无坎坷,即如自述“幼年遭遇之不幸”,似从无人关注,得到呈现的要么是风采照人的名媛,要么是负面消息缠身的徐太太。而自徐志摩飞机失事去世后,她摒弃交游,闭门作画、整理徐志摩全集,却仍为媒体所关注、所报道。当她在《青城十九侠》中见到几位老侠隐居深山,与草木为友,感怀自身,自然倍感亲切,心驰神往。
还珠楼主出身仕宦之家,其文化修养与家庭素养在小说中都时有表现,体现在回信中是题中应有之义。他的书法也是书家水准。陆小曼同样出身书香世家,具有与还珠楼主相当的教养与学养,在她的回信中是能够体会到这种气息相投产生的微妙畅快之感,在阅读还珠小说时也一样。
可见,陆小曼喜看武侠小说,且甘为还珠楼主粉丝,显然吸引她的并非书中的神仙斗法,比武决斗,而是在那些仙侠人物身上,“可见先生之胸襟”!陆小曼此语无论对还珠楼主小说还是武侠小说的认识与研究来说,都是一种启迪。
还珠楼主抗战后期离京避难,孤身南下上海,在那里住了好几年,继续撰写武侠小说,在上海报界同样名声响亮。不过,无论还珠楼主资料还是陆小曼的资料都不曾提及二人是否在上海见过面。若据上述信件内容而言,笔者以为还珠是不会去的。二人均为守礼之人,岂会招惹瓜田李下之嫌。
陆小曼致还珠楼主的信不是发表在今天,否则的话,早就在网络上疯传,没《新北京报》什么事了。
故纸堆中的发现
《新北京报》是北京的一家有年头的地方小报,抗战前的名字叫《新北平报》,还珠楼主的《青城十九侠》就是从1935年5月起在该报连载的,次年结集出版单行本第一集。“七七事变”后,该报改名“新北京”,《青城十九侠》连载倒是一直未停,不过至1940年5月才出版第十集,应该说出版速度比较慢。在北京的粉丝还好,有报纸连载可以追;只能看单行本的,就难免有些煎熬之感了,陆小曼写信求书也就可以理解了。
陆小曼在上海应该看不到北京的小报,信究竟如何到达还珠楼主手中,我们不得而知。而还珠楼主的回信内容以及二人是否在上海见过面等,无论陆小曼还是还珠楼主都未曾提及。或许《新北京报》作为长期连载《青城十九侠》的一方,很大可能第一时间收到来信,后来干脆为了宣传,将两封信公诸于世,产生一点新闻效应。
可惜,这两封信在北京并未引出更多的声响,湮没在故纸堆中。数十年后两信得以受我关注,源于通俗文学研究专家张元卿先生在1940年《新天津画报》上偶然发现的一篇短文:
久违雅教的徐志摩夫人陆小曼女士,最近忽有两封写给武侠小说名家还珠楼主的长信,在北京的某报上发表出来,引起许多读者的注意。
这两封信的内容都是竭力赞扬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青城十九侠》,她说:“平生还没有见着像您这样的一只神笔”,(笔以只论,颇有别致),又说:“大才实令我万分钦佩。志摩在日,每恨不能写小说,散文写得甚为美丽,一写小说,终不能满意,我也觉其然。当日若能见先生之大笔,一定喜极狂跳,因吾二人均爱才若命”云云。可见她对于还珠楼主的小说,真实万分倾倒了。信末还有两句极妙的话,是“回信请寄上海某某坊记号徐公馆,徐志摩夫人陆小曼女士,就是我”。
这“就是我”三字真是惊人之笔,也是神来之笔。我想还珠楼主看到这里,也会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一跳的。
张先生将这篇短文发给我,还珠楼主看到信时究竟有无眼亮心跳不得而知,倒是让笔者眼前一亮,于是顺藤摸瓜,挖出了这位沉埋历史中的女武侠迷。
其实,陆小曼爱看还珠楼主小说一节还是不乏记述的。
王亦令《忆陆小曼》中说,陆小曼晚年“整天斜依床上,百看不厌《红楼梦》以及还珠楼主的剑侠小说,她倒并非偏爱此二者,实在是家中别无藏书”。这句话大约只是描述其所见,连还珠的书名都不提,可见对陆的爱好所知有限。所谓家中别无藏书,只有《红楼梦》和还珠剑侠小说,从另一方面看,正说明此二者是陆小曼的最爱。
贾馨园《陆小曼琐闻》中也说:“大陆解放后,小曼的毒瘾戒了,身体仍差,偶尔还画点画。大部分时间都赖在房间里,看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
1940年5月《蜀山剑侠传》出至第20集,之前的19集再版多次,上海不难弄到,所以去信还珠楼主就没提。
旁人的零星记述终不如当事人的亲口自述来得真实生动。她对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的痴迷,可谓是“不爱红妆爱武侠”。(责编:沈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