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名家打卡名胜丨李学明:我与百花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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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十五年前,我读了一篇散文,叫《白发苏州》,第二天我就坐火车去了苏州。那时我还是学生,买不起动车票,只舍得坐普通列车,还是硬座,还是晚上发车。坐了一通宵的硬座,一下火车我还是毫无倦意,拙政园、寒山寺、虎丘……马不停蹄地在各个景点奔波,玩得不亦乐乎,用现在的话说,这叫“特种兵式旅游”。
  十五年后,我又读到一篇散文——李学明先生的《我与百花洲》。我不禁想起当年那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又忍不住好奇:会不会有人因为读了这篇文章,专门来一趟济南?去一趟百花洲?我不知道别人,虽然我如今已年近不惑,早已过了冲动和浪漫的年龄,但如若时空转换,我在其他某一个城市读到这篇散文,我想,我一定会专门来济南一趟的,去看看百花洲,逛逛曲水亭,赏赏大明湖……
  这不只是因为垂涎这些地方的景色,更是追慕它们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每次读学明先生的散文,都忍不住叹三声:一声是拍案叫绝的赞叹,一声是心有戚戚焉的轻叹,一声是“古人遥相望,每恨不同时”的长叹……叹罢就忍不住循着这篇文章的足迹,再去百花洲、大明湖、曲水亭走一走,去看看曾巩看过的湖,去遥望一下李攀龙去过的亭子,去摸一摸路大荒故居那斑驳的木门……
  那,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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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将二月半,真春天了。
  午后,春惹的人在屋里再也呆不住了,于是,奔出门外。在门外撒了一阵野,忽地窜出一个念头,去百花洲,去,此时就去!进屋换了鞋,穿上袄,戴上围巾便出了门。
  百花洲上游人接踵。洲里的水已比先前绿了,洲边的古柳上已有了鹅黄的萌动,柳丝异常的柔美,这与老干恰是一个强烈的对比,风一吹更显出了它异样的妩媚。人在这柔柔的风里放松而惬意,陶陶然以乐。
  河里的水流的很急,却没有一点流水的声音。水清沏澄明,绿的像王希孟画里的水。水里的藻荇被冲的悠悠地摇曳,藻荇仿佛是一个美女的长发,这发长的从河的这头直到河的那头。如此好的日子,你若能把心静到水边,便可看到河里面竟有许多的小鱼依附在长发边上。乍看仿佛他们定在那里好久不动,仔细看去它却是在那里铆足了力气顶着水嬉戏。一会翕然而没,一会又从长发里钻出来。你看着看着便会有了一种感动,这一河的绿水里,竟有如此的生机,这是水里的生机,这是地下的生机,这是天地间的生机,这也是春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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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真是一个奇迹,在一个城里,从人家的白墙黛瓦下,忽然汩汩地冒出一股清流,流也流不尽,淌也淌不完,多少年,多少代,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地浣漱着这个城,滋润着这个城,驮浮着这个城。就象我爷爷说的那句话“济南是个水驮城”。这个比喻就一直刻在我的心里。他这句话描述的济南传神而神秘。我爷爷是否料到他一生向往的这座城市,如今却成了我的家,我真有福。
  三十几年前乍来这个城市,那时孩子还小,常到大明湖来划船,划累了,便出了东南门来到百花洲边上歇歇脚,发会呆,看看来来往往的人。有时也带着一本半本的闲书,也有时拿出个破速写本来,胡乱地勾拉上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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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勾了一阵子,勾了荷,勾了柳,勾了人,还勾出了许多的联想:比如,昔时曾巩是否也来过这里?应该来过,可能还在这里坐憩过呢,也是带着家人。李攀龙也应来过这里,而且他应该是这里的常客,因为他的家就在洲里。在水上安个栖身之处,古人太逍遥了,太幸福了。更幸福的是他还有个会做大包子的小妾,他的小妾叫蔡姬。蔡姬做的大包子本是葱味的,而这葱味不是放葱而有的,不放葱而含葱味,这真是妙,妙的令人向往,妙的让人垂涎三尺。这手段如传到今日,芙蓉街上一准有一处红的发紫的网红打卡地。我想,自己厨房里要有这种手段该多好呀,继而又想,如能趁一位有这种手段的人,岂不更美。这样的人不仅不只会包大包子,而且还会理纸、研墨、烹茗、添香,那才叫神仙一流人物。打住!不可再想,如果那样岂不乱了分寸,回头又想,人都有龙钟态了,尽管云里雾里放胆想去,又能何妨。其实,想,真的是个白想。想到这里,自己就笑出声来。我一生最爱吃大包子,且有“名言”曰:“羊肉包子蘸大蒜,一桌大席都不换”。我还算有些吃福,就在距此不远的一个去处,那里有个“容社”,是我们几家要好的朋友,闲了的时候聚到一起喝茶聊天的地方,饿了就在哪里吃饭,主食就是大包子,是韭菜肉馅的大包子,其味不可言说,吃了这顿还让人惦记着下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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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来这里的还有王象春,他在这里似乎得了一种异样的灵气,四个月间便写了那本《齐音》。赵孟頫当时也应来过这里,他的那首诗,其中有句“道逢黄发惊相问,只恐斯人是伏生”,弄不巧就是在这里写的。他写完诗似乎又想起了他的朋友,说不定也是在这里悟了一种灵气,一时兴来,画了那幅“鹊华秋色图”寄到钱塘。从此济南的这座小山便名扬天下,他的这幅山水画,也在中国山水画史上,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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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这里坐了又坐,坐的腚都麻了,我在这里也似乎得到了灵气,回到家里也画兴大发。画大明湖上的荷花,画百花洲里的古柳,画古柳下的人物,画了又撕,撕了又画,剩下几幅几年几十年后终归还是躺在我画案前的夹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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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几年过去了,这个城市也和全国一样,兴起了商品房,在这种大的变革里,我与百花洲便有了数次的“缘份”。
  第一次引我来的是一个小院,离曲水河三十几步,穿过一个狭窄的胡同即是,院虽不大,但有七八间房子,还有二层阁楼,这是座典型的济南小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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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下入了境,一时有了许多遐想,楞在房子里做起了白日梦:这要是冬日,天上飘下大雪来,万花纷谢里,在轩窗下围炉煮茗,煨芋,临小楷,画细笔山水,该是如何的惬意自在。若戴上斗笠,踏雪沿河过百花洲,去大明湖。大雪里的大明湖说不定也恰巧遇上仿佛明代西湖上的那场大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若租一小舟,去历下亭,说不定湖上也能遇上一个席地而饮的人。自历下亭向西过九曲亭,见稼轩祠,再过铁公祠,自西南门上岸。老残当年也是在这里上的岸,只不过和眼前的季节不同。出西南门,踏雪而归,路边有“一大食品店”,可买一两样点心,归后在小炉上烘烤,如此闻着名点的烤香味,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在这个小四合院里,画湖上归来所见,画上的雪意,不施半点白粉,而自有寒意,岂不叫绝!然而,后来房主一报价,遐想成了瞎想,白日梦真的成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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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几年,忽地与百花洲又有了“缘”,有一人家的老房出售,房子仅一间半,房子之间还有个仅可容膝的小院,房子虽小, 距河仅三四尺。我一时又兴奋了,进了屋,探头窗外,心里遂就蹦出四个字:“枕流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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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日子我来过四五次,那似乎都是些好日子,我心情极好,那时也是初春时节,游人如织,古柳乍绿,春正发生。我每次坐在窗前,心里总是兴奋总是幸福。我看着眼前的清流,心想,让人汲来河水研墨下笔,纸上自然有清气往来。人常说,“画是与心灵相关的”,果然如是,那些天里,我画上总有一种痛快淋漓,心手双畅,下笔即是的灵奇。我还在画上特意题到:某某日子画于百花洲南“枕流画屋”。
  我真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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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后来却了解到这个房主兄弟众多,日后事端难以理清,定会麻烦不堪,因此又只好望而却步了。
  如今,这一间半屋依然在那里,我与老伴来到窗前想再进去看看,被一个人拒之门外,那人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在外晃荡,他不说话,只是用手指向那半间屋,意思是那里可供游览。那半间屋里乌乌泱泱的人,一色的妖娆女子,一股扑鼻而来的脂粉气。一下明白了,这是个化妆间!从这间屋出去的人,带上一头的假花,假笑着在河边柳下没完没了的拍照。
  我看着这些翘首弄姿的“美人”,穿着不中不西,不古不今,不土不洋的服装,手里还拿着一把俗不可耐的团扇。在人群里穿来穿去,让人看后不仅没有半点动心和愉悦,反而让人的心有了许多沉重。我想,我们的民族是很在乎美的民族,走到如今是不在乎了吗?不是,是迷失了,是迷失了美的方向,是缺失了,是缺失了文化的美丽精神!故而眼前变的粗野了,俗陋了,猥琐了,以假为真,以丑为美,昔日的出水芙蓉天然雕饰的大美不知被冷落到哪里去了......
  “枕流画屋”南行几十米有一茶馆。还算有些格调,此时夕阳从窗口外投向茶座旁的木椅上,让人看了忽然生出应该在这里坐坐的冲动,在这里买壶茶,坐坐!
  往昔,游姑苏,访钱塘,去了不知多少次,皆是来去匆匆,慌慌张张,为何如此这般,连自己也说不清。
  今天不能再那样匆忙,这是在自家的城市里,如再像以往那样匆匆而去,那真是对不住自己。于是两人对坐,煮水烹茗,是红茶,是不错的茶。忽又想,午后喝茶晚来床上“烙饼”否?管它呢,喝了再说,于是边饮边看窗外的景色和往往来来的男女,在这样的环境里品茗,确实不失一种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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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壶下去,便去小解,石桥上碰上了我的老乡。他笑着向我走来,似乎在等我,他说他的茶馆在对面,在窗子里看见我多时了。
  他茶馆的窗子是仿古的,玲珑小巧,依稀昔时大家闺秀的小轩窗,帘珑小巧很是入画。这样的小轩窗里,最宜美人晨妆,一时又不免想到了苏轼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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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茶馆里还有些书,桌椅仿佛也是旧的,这就有了点意思。他还有个二层,登上去可看到河两岸的人流,还能看到他河对岸的画室,他的画室就在路大荒的旧居旁边。
  我对他的画室很感兴趣,因为我在此间已有过两次奢望和“缘份”。
  他的画室是个二层砖楼,楼前靠着一棵老香椿,香椿依着一个很大的露台。他说,春时在树下品茶当是快事。我蓦地看到了一树紫紫绿绿的香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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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台下便是路大荒故居,故居真荒,路大荒先生因研究《聊斋》而著称于世,而蒲老夫子的书里多是在荒宅里生发出来的奇思妙想,路先生的名字里恰就有一个荒字,其间意思说不清也道不明。
  自露台上向东北望去,能看见许多仿古建筑的屋脊,我知道那里有几十座仿古的四合院。我在这四合院里还有一次“缘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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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老乡,他有一颗善心,他想拯救人间痛苦福薄之人。他很喜欢书画,一日兴来,就给我和另一位书画家治了一个画室,一个绝好的可闲弄笔墨的地方。人在这间屋里可清楚的听到“曲山艺海”的锣鼓声。然而,正赶上疫情,三年去了,人才敢大胆地从屋里走到屋外。我们两个在这间画室里,终归也没能把一条线一滴墨弄到纸上。
  由此看来,这也如同世间所谓的世事纷乱,皆如风吹一般,我与百花洲的几次“缘份”有了又无,实了又虚,来了又去,真了又假,看似有缘却是无缘,看似无缘却是有缘。此间的意思让人依稀悟到,眼前所有皆是过眼云烟,只要过了眼也就是缘份,只要是缘份,便理当宝之,应当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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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夕阳已奄奄西坠,不一会已被城里面山一样高低错落的楼遮掩了。出了画室,过“腾蛟泉”,一路上见有围围圈圈的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又没有心思去问个究竟。遂又见那那浓妆艳抹的“美人”,手里还拿着那把俗不可耐的团扇,扭捏作态。于是加快脚步,几步就到了“起凤桥”,因桥上有一家饭店,店里的装修是有些意思的。每次来这里不是为了吃饭,是为了到餐厅的一楼看看王府池子的水,再爬上二楼看看栖凤桥边上那个有一株老石榴树的小院,那是座另人向往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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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馆里吃客很多,座无虚席,有一姣好女子在大厅里抚琴。这女子着装仿佛很雅,似有一种天然模样。只是满大厅的人吃的正香,谁也不理会她的手段,这让人心里甚不是滋味。她似乎很入境,一眼都不看周围的人。我呆在一旁仔细听来,才知道她弹的是“流水”,她弹的似乎是河南丁承运一派。我一时觉得琴里流出的是王府池子里的清泉,一尘不染的从地下冒出来流向曲水河,流向大明湖。只是眼前的这把几千年来也不惯与人间烟火为伍的三尺焦尾,把自己的身价扔掉了地上,从天上降到人间,从“阳春白雪”退到“下里巴人”,在滚滚马头尘里悠悠地吟出那万古之音,真真的是委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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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来饭店已是掌灯时分,胡同里人家的门楼上已亮起了纱灯。昔时这里是否也是这样的门楼,应该是,当年老残游济南时,也该是这样。他说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应该是在这样的人家里,我这样想。
  此时东天又升起了一轮黄黄白白的明月,我一时  见到了天上地下同时有的诗的存在,我又想起爷爷的那句话,“济南是个水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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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着想着几步也就走近了泉城路。
  眼前已是一片车水马龙。
  甲辰三月于祉园
(文/图:李学明)